他的意思就是說:我們既然是人,而且研究的又是人的事,憑今吊古,當然要從主觀方麵生出氣和情來。所以他說:氣得陽剛而情合陰柔,人麗陰陽之間,不能離焉者也。
照這樣說起來,豈不是天人——客觀主觀——之際,在曆史研究上永遠沒有分離的希望了麼?章氏卻以為不然。他居然提出一個調和的辦法。他這個辦法,我以為非常透辟,非常精到。他說:凡文不足以動人,所以動人者氣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氣積而文昌,情深而文摯;氣昌而情摯,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氣合於理,天也。氣能違理以自用,人也。情本於性,天也。情能汩性以自恣,人也。史之義出於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陰陽之患,而史文即忤於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
這就是說:曆史家發表出來的東西,應該而且不免“氣昌而情摯”。不過我們所發的氣,要能夠“合於理”;我們所生的情,要能夠“本於性”。那麼“盡其天而不益以人,雖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稱著述者之心術矣”。
換句話說:就是氣和情雖是純屬主觀的東西;但是假使我們心中所發生的是合於理的氣,和本於性的情,那就不至於以私害公,以個人的情感埋沒史事的真相了。所以這種氣和情,仍可以當作客觀的東西看。這真是中外史學界中未曾有過的至理名言。就是現代西洋新史學家恐怕也不能說得這樣透辟精到。如果我的解釋不錯,那麼章氏這幾句話,實在值得我們的服膺,值得我們的表彰。我現在再把他的話圖示如下:
人=主觀 客觀=天
現在再講一講曆史研究法和社會學研究法不同的地方。我以為第一點就是兩者的目的不同。社會學的目的是在求人類活動的通則;而曆史的目的在於研究人類活動的渾淪。第二點兩者所用的方法,亦不相同。社會學的方法,是在過去活動中求相同的地方;而曆史則在過去人類的活動中,求不同的地方。因此他們研究所得的結果,亦氣——合於理情——本於性完全兩樣:社會學研究所得的結果,是人類活動的定律;曆史研究所得的結果,是人類活動的渾淪。在這裏我可以簡單地再重複一句:我們將曆史和自然科學或社會學比較以後,我們一定可以明白曆史裏麵決沒有所謂“因果”這種東西,因為曆史所研究的是人類活動中特異的東西,既不是重複的事實,亦不是貫徹各種活動的定律。
照這樣說起來,那麼曆史究竟是什麼?我說曆史還是不失其為一種科學。因為科學是有條理的知識,而曆史原來也是有條理的知識;科學的目的,無非是尋求真理,而曆史的目的,也是要尋求真理,曆史求真的態度,完全是科學的態度。所以曆史的形式和精神,雖然遠不如自然科學那樣的完備和飽滿,我們仍舊可以把它列在和自然科學同等的地位裏麵去。
以上所講,是曆史研究法的大概情形,以及曆史研究法與其他科學方法不同的地方。現在繼續討論曆史研究法的步驟:研究曆史可以分為三個大步驟:第一步是搜集材料。
這是一步基本的工作,無論研究哪種科學都不能缺少的。
第二步是分析。把搜集到的材料,按其性質,加以種種解剖的功夫。這一步工作又可分為辨別真偽、知人論世和明白意義三個階段。第三步是綜合。將分析研究所得的結果,全部綜合起來。這一步工作也可分為斷定事實、編比成文和勒成專著三個階段。經過了這三步工作以後所得的結果,便是曆史的著作。所以就方法講,搜集材料是起點,著作成書是終點,中間一定要經過許多分析和綜合的功夫。現在圖示如下:
搜集材料→辨偽→知人→明義→斷事→編比→勒成專著
再就內容講:史料是起點,事實的真相是終點,中間橋梁是一般史料的供給者。現在再圖示如下:
史料→史料供給者→事實真相
我們因此應該明白所謂研究曆史並不搜到材料,就立刻可以得到著作;亦並不是看見史料,就算是明白事實的真相。因為中間必須超過許多階梯,排除許多障礙,方才可以達到我們最後的目的地——事實真相的敘述。曆史研究法應該指導我們的,就是這許多階梯怎樣能夠超過,這許多障礙怎樣能夠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