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從梅鷟的《古文尚書考異》到顧頡剛的《古史辨》,從陳第的《毛詩古音考》到章炳麟的《文始》,方法雖是科學的,材料卻始終是文字的。科學的方法居然能使故紙堆裏大放光明,然而故紙的材料終究限了死科學的方法,故這三百年的學術也隻不過文字的學術,三百年的光明也隻不過故紙堆的火焰而已!
我們試回頭看看西洋學術的曆史。
當梅鷟的《古文尚書考異》成書之日,正哥白尼(Copernicus)的天文革命大著出世(一五四三年)之時。當陳第的《毛詩古音考》成書的第三年(一六〇三年),荷蘭國裏有三個磨鏡工匠同時發明了望遠鏡。再過一年(一六〇九年)意大利的葛利略(Galileo)也造出了一座望遠鏡。他逐漸改良,一年之中,他的鏡子便成了歐洲最精的望遠鏡。他用這鏡子發見了木星的衛星、太陽的黑子、金星的光態、月球上的山穀。
葛利略的時代,簡單的顯微鏡早已出世了。但望遠鏡發明之後,複合的顯微鏡也跟著出來。葛利略死(一六四二年)後二三十年,荷蘭有一位磨鏡的,名叫李文厚(Leewuenhoek),天天用他自己做的顯微鏡看細微的東西。什麼東西他都拿出來看看,於是他在簷溜水裏發見了微生物,鼻涕裏和痰唾裏也發見了微生物,陰溝臭水裏也發見了微生物。微菌學從此開始了。這個時候(一六七五年)正是顧炎武的《音學五書》成書的時候,閻若璩的《古文尚書疏證》還在著作之中。
從望遠鏡發見新天象(一六〇九年),到顯微鏡發見微菌(一六七五年),這五六十年之間,歐洲的科學文明的創造者都出來了。
我們看了這一段比較年表,便可以知道中國近世學術和西洋近世學術的劃分,都在這幾十年中定局了。在中國方麵,除了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一部奇書之外,都隻是一些紙上的學問;從八股到古音的考證固然是一大進步,然而終久還是紙上的功夫。西洋學術在這幾十年中便已走上了自然科學的大路了。顧炎武、閻若璩規定了中國三百年的學術的局麵;葛利略、解白勒、波爾、牛敦規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學術的局麵。
他們的方法是相同的,不過他們的材料完全不同。
顧氏閻氏的材料全是文字的,葛利略一班人的材料全是實物的。文學的材料有限,鑽來鑽去,總不出這故紙堆的範圍;故三百年的中國學術的最大成績不過是兩大部《皇清經解》而已。實物的材料無窮,故用望遠鏡觀天象,而至今還有無窮的天體不曾窺見;用顯微鏡看微菌,而至今還有無數的微菌不曾尋出。但大行星已添了兩座。恒星之數已添到一萬萬之外了!前幾天報上說,有人正在積極實驗同火星通信了。我們已知道許多病菌,並且已知道預防的方法了。宇宙之大,三百年中已增加了幾十萬萬倍了;平均的人壽也延長了二十年了。
然而我們的學術界還在爛紙堆裏翻我們的筋鬥!
不但材料規定了學術的範圍,材料並且可以大大地影響方法的本身。文字的材料是死的,故考證學隻能跟著材料走,雖然不能不搜求材料,卻不能捏造材料。從文字的校勘以至曆史的考據,都隻能尊重證據,卻不能創造證據。
自然科學的材料便不限於搜求現成的材料;還可以創造新的證據。實驗的方法便是創造的方法,平常的水不會分解成氫氣、氧氣;但我們用人工把水分解成氫氣和氧氣,以證實水是氫氣和氧氣合成的。這便是創造不常有的情境,這便是創造新證據。
紙上的材料隻能產生考據的方法;考據的方法隻是被動地運用材料。自然科學的材料都可以產生實驗的方法;實驗便不受現成材料的拘束,可以隨意創造平常不可得見的情境,逼拶出新結果來。考證家若沒有證據,便無從做考證;史家若沒有史料,便沒有曆史。自然科學家便不然。肉眼看不見的,他可以用望遠鏡,可以用顯微鏡。生長在野外的,他可以叫他生長在花房裏;生長在夏天的,他可以叫他生長在冬天。原來在身上的,他可移種在兔身上狗身上。畢生難遇的,他可以叫他天天出現在眼前;太大了的,他可以縮小;整個的,他可以細細分析;複雜的,他可以化為簡單;太少了的,他可以用人工培植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