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政治上的民主和中國人(2)(1 / 3)

民眾之間,蓋早疏遠成一無交涉狀態,期無相妨礙,而庶乎得較久之相安。因此,有人說一句妙語:近代的英國人,以國家為“必要之惡”;中國人自數千年之古昔,已把國家當作“不必要之惡”了。(日本學者長穀川如是閑之言)說到這裏,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數千年來隻是消極相安之局,不是積極統治。既不是統治,統治階級固然沒有,“一個統治者”亦是不得已而為之詞。隻有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事,卻沒有一人能統治眾人的事。中國從來反對用刑而重在興教化,亦是不走統治之路之證。又古語說的,“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意謂得天下是靠武力,既得之後,卻不能再用武力。前麵所講武力統治,蓋不適用於中國。其所以不適於武力統治者,即為未曾構成兩麵。

未曾構成兩麵,是中國政治不得不消極之故,非由於黃老思想。一般國家都是階級統治,而中國獨不然,因此說他不像國家。其“沒有政治的政治”則源於不像國家的國家而來。一層一層都是事實,不是空話,不是虛理。

在這種“政治的缺乏”之下,無從產生近代的民主,然而其不尚統治(不尚刑,不尚武力,乃至少管事)而尚教化,以社會禮俗代國家法律,隱然有不少民主氣息在其中。林礪儒先生對我說:假如西洋近代的民主叫作“德謨克拉西”那麼,我便喚這個作“德謨克拉東”!雖屬笑談,正非無謂也。

從來中國社會秩序所賴以維持者,不在武力統治而寧在教化;小在國家法律而寧在社會禮俗。質言之,不在他力而寧在自力。貫乎其中者,蓋有一種自反的精神,或曰向裏用力的人生。請從兩麵分釋之:

一、從倫理本位的社會構造,讓人人向裏用力。每一中國人,統為其四麵八方由近及遠的倫理關係所包圍;其日常實際生活,觸處都有對人的問題。這問題比什麼都迫切;如果人的關係弄不好,則馬上不了。——父子、婆媳、兄弟、夫婦等,關係一弄不好,便沒法過日子,乃至如何處祖孫、伯叔、侄子,以及族眾;如何處母黨、妻黨、親戚、尊卑;如何處鄰裏、鄉黨、長幼;如何處君臣、師弟、東家夥伴、一切朋友,種種都是問題。本來人類生活第一是對付自然的問題;而中國人於此乃將對人的問題提到前邊,將對物的問題卻放在後邊。(此問題之轉移,為中西文化不同一大關鍵。)人之對物,須眼睛向前看,力量向外用,有了困難,要從外麵去求解決。若對人則不然。如不得於父母者,隻有兩眼轉回來看自家這裏由何失愛,反省自責,在自己身上用力,結果如何,不得期必,唯知且盡我心;此為最確實有效可得父母之愛的方法。其他各倫理關係,要亦不出此例。蓋關係雖種種不同,事實上所發生問題更複雜萬狀;然所求無非彼此感情之融和,他心與我心之相順,此和與順,強力求之則勢益乖;巧思取之則情益離;凡一切心思力氣向外用者,皆非其道。

二、從職業分立的社會構造,讓人人向裏用力。在階級對立的社會,其形勢逼著人向外衝去以求解決,而職業分立的社會則相反,前已言之。此以大體上人人機會均等,各有前途可求,無當前為礙者,力氣乃無可向外用之處而前途運命全在自求,則惟有自立誌,自努力,自鼓舞,自責怨,自得自歎……一切心思力氣,轉回來,轉回去,隻能在自家身上用。

總而言之,中國社會處處訓練人向裏用力。從前一麵所得的教訓,如反省,自責,克己,讓人,學吃虧……從後一麵所得的教訓,如勤儉,刻苦、自勵、要強……貫乎其中者要皆一種精神而已。雖君臨天下的天子,曾亦不能外乎此道,他亦與四民一樣有其前途得失成敗之大道;其道乃在更小心地勉勵著向裏用力,約束自己不要昏心暴氣,任意胡為。有所謂“講官”者,常以經史上曆代興亡之鑒告訴他而警戒他;有所謂“諫官”者,常從眼前事實上提醒他而諫阻他;總都是幫助他如何向裏用力,庶乎運祚其可久。所以我們可以借用一句古語:“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而果得如是,則各方倫理關係都好,各項事業又發達,便成了太平盛世。此其社會秩序,殆由社會自爾維持;無假於外力,而寄於各方麵或各人之自力;是禮俗之效,而非法律之效,彰彰甚明。教化之為用,蓋在培植禮俗,引生自力;於此正不可或少。

世稱中國文明、印度文明、西洋文明為世界三大文化係統,各有其特異之點。在印度,最使人詫異者為其宗教之偏畸發達,什麼都籠罩在宗教之下。在西洋,最驚人的是其征服自然的科學技術。若中國,則其大可異處即此社會秩序自自然然能維持是已。中國人或不自覺其可異,然試從文化比較,或審乎社會進化之序者,即不能不推為人類一最偉大的成功,西洋之有識者,蓋已多言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