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政治上的民主和中國人(1)(3 / 3)

四十年前梁任公先生痛論中國人有私德而無公德,是相當對的。公德是什麼?公德就是團體生活中所需要的良好習慣。缺乏團體生活的中國人,當然難以此責他。

反之,西洋人生活重心靠團體,特別在鬥爭時,與團體相依為命。公私打成一片,為公即是為私,為私必先為公。其公德的養成是自然的了。

但急公好義者,在中國並不缺乏。急公好義是在公私沒有打成一片之時,犧牲自己以為公,其性質與公德各為一事,公德是團體生活中一般人所具良好習慣。而急公好義則是一個人的豪情俠舉。——這正是散漫的社會中所需要的,亦是常常見的,並且極為社會所獎勵的。

我說一個笑話,——不是笑話,是一個例證。唱京戲,《狀元譜》[中],“打侄上墳”陳伯愚唱的幾句,你記得嗎?他唱“為兒女我亦曾朝山拜廟,為兒女我亦曾補路修橋”。補路修橋,論到今天應當是建設廳的事,公路局的事,為什麼那時當一件好事(善舉)來作呢?就為沒有團體機關(國家行政或地方自治體)來管,隻好獎勵個人作好事了。

我就便再說兩個例證。你留心中國人吃飯與西洋人吃飯不同嗎?中國人是三盤兩碗擺在中間,五六個人或七八個人圍攏來吃。西洋人是每一個人各有一份菜。西洋人這種吃法,就有幾十人幾百人,仍舊可以團聚在一起。中國便不行了,八個人用方桌,十個人用圓桌,再多非分開不可。這就為中國人吃的是家庭飯,而西洋人吃的是團體飯。你不要以為說笑話。習慣傳留下來,非是偶然,必有其所自。

再則,講到住房子亦有同樣的情形。中國人住房子,常有一堂屋。堂屋正中上麵供祖先神位,亦可以坐客。亦或為一家吃飯的地方。這是全部住房的中心。西洋房子,即沒有這個中心。但他另有一個大中心,那就是一村一市的教堂。所以西洋人住房子,亦表見其為團體的。而中國人則散開為各家的。

這兩事都很重要,而在前忘記說出,於此就便補充之。歸總來說,團體生活是西洋人早有的,他們政治上民主之建立,便要昌明民主理論而向團體總機關爭求之,一步一步建立。中國人不同。中國人在意識上,早符合於民主;要補充建立民主政治,卻須練習組織團體,養成團體生活的習慣,使其意識上的民主得以步步實現。

西洋人是從身體到心理的;中國人卻要從心理到身體。

(缺第五節。——編者注)

我今接續昨天講“不像國家的國家”在於沒有構成兩麵。我前曾舉二三個自西漢以來有名故事,以證中國之缺乏政治,乃至不要政治。我並曾聲請讀者莫誤會是黃老哲學思想的結果。須知事實都從事實來,不能從心所欲的。我現在可以指出這事實了。使我們數千年落於消極不擾為治的,是兩大事實:

一是自秦並天下以後,非複列國紛爭之局,二千年來大體上說總缺乏國際競爭。——外圍環境如此。

二是有一個統治者而無統治階級(郡縣替代封建後為尤然)。——內部構造如此。

何謂有一個統治者而無統治階級?要知道,中國的皇帝是當真的“孤家寡人”,與歐洲封建社會大小領主共成一階級,以與農民相對的形勢大不同。除了極少數皇親貴戚以外,沒有與他共利害的人,而政權在官吏不在貴族,又失所以扶同擁護之具。官吏雖得有政權,是暫而非常,隨時可以罷官歸田。而他生長民間,所與往還因依之親戚族眾鄰裏鄉黨朋友一切之人,又皆士農工商之四民。其心理觀念實際利害,自與他們站在一邊。於是皇帝乃一個人高高在上,以臨於天下萬眾,這實在危險之極!所以他的命運亦要他自己兢兢業業好生維持。此時他不能與天下人為敵,隻能與天下人為友;得人心則昌,失人心則亡。

俗語說的“一人在上,萬人在下”。是一人,就不是階級,是一人就沒有力量,沒有力量,就不敢用力量。所以要消極不擾,免得惹出禍來。雖然孟子嚐倡導行仁政,而經驗所示,大家都頗知道還是不必有政治的好,所以“政簡刑清”為理想。從前縣衙門有一副對聯,榜在門外:為士為農,有暇各勤爾業。或正或商,無事休進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