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聽說外國大戲院門口,觀眾自然魚貫成行按先後次序購票進場,不待警察管理。而中國人無論購戲票、車票,每每爭先恐後,一塌糊塗,警察憲兵都管不了。
凡此之類,都是缺乏團體生活中的紀律習慣。紀律是為求得團體行動的順利敏捷,好達到公共目的,而要各個份子受些委曲以遵從的。這是自有團體生活來,首先要鍛煉成的一件事。無論民主的團體或不民主的團體,都萬不可少之一條件。或者被動的紀律轉成自動的紀律,就為民主精神(或民主習慣)。
於此可見,中國人雖不反民主,卻是反團體!中國人有一種反團體的習慣。
三
昨天談中國人在習慣上有一種反團體的傾向,即缺乏紀律。今天再說一種反民主的習慣,即缺乏組織力。
這就是在團體中,或則自己作主,或則聽人家自主,而不能耐煩共同商量。換句話來說,他或則是把持,或則是被動,而不會作一個同時亦主動亦被動的公民。進步的團體生活,所不同於前的,就在從前主動被動兩種人分開,而此則主動被動寄於一身,大家同作主,同服從。這完全是先經過那前一段,慢慢進步,慢慢訓練得來,殊非易事。中國人是不會的。
中國人熱心團體事情的人很少;若有之,必是大家一切容他去作,他因而意興好,所以積極。一旦意興不佳,便不願問。我在北京大學教書,常聽見學生會的事。其中熱心的,每每一個人非常積極,奮不顧身;而一時冷淡下來,又意態消極,好歹不管,其故在此。
我作鄉村工作,又看見許多鄉下人的事。鄉間公共事情,如由地方官吏或鄉間領袖作主如何辦理,鄉人都可聽從,甚易解決。倘或召集大家,征求意見,則議論紛紜,每致無法辦理。此時即官長出來說話,亦商量不攏。所以有一位縣長憤慨地說,中國人天生隻好受專製!
中國人從前經營工商業,雖亦有合股的辦法,但不過兩三家,至多七八家合起來而已。而且常是一兩家作主,其他附股而已。像近代股分公司的組織,還是從外國學來。多數小股東,簡直不去問公司的事,股東會亦不一定到,到亦茫然而歸。直接關係身家產業的事,尚且如此,他更可知。
凡此之類,都是缺乏團體生活中的組織力。組織力是民主團體所必須,是民主團體之為民主的所在。沒有紀律,則團體不可能,沒有組織力,則民主不可能。組織力非他,就是如何作團體中一份子的韌性能力。熱不甚熱,冷不甚冷,耐煩參加,不即不離,總求事情辦起走。在家裏過日子的中國人,一向關門作皇帝,隨自己意思慣了。遇到此時,不是當順民,便要獨申己意。自己意見通不過,旁人的主張亦不讚成,團體事情停下來,就讓他停下來。在曾經靠團體作生死鬥爭的西洋人,他曉得團體事情萬不能停,好歹要決定一方針,好歹要往前走;個人萬萬不能離開團體,好夕隨著走。所以自己意見通不過,馬上服從人家的。
我不是說過嗎?西洋人是身體的民族,而習慣則是身體與環境之間的產物。環境有自然[與社會環境之分;]中西人的社會環境是完全不同的啊!
這裏附帶說一點:團體與鬥爭是最相聯的。有團體就易引起鬥爭;而鬥爭亦使人成團體(至今體育家還是藉著兩方競爭來鍛煉青年的團體習慣)。反之,散漫與和平相聯,愈散漫,愈和平;而愈和平,亦愈散漫。西洋人從來就是過的團體鬥爭生活,而中國人則從來就是過的散漫和平生活。——所謂彼此社會環境不同指此。
你如其問一個中國人:我們當應尊重多數嗎?他一定回答你:那還用講!但生活習慣上他卻反團體,反民主。
反民主固就沒有民主;反團體亦就沒有民主。假如讓中國人返回去,仍舊過他小而身家,大而天下的散漫和平生活。他的民主精神民主空氣還多些。獨有像今天這樣,硬逼著他過團體生活,建國家,講政治,他一時民主不來,事實上隻有落到不民主了。到今天二十世紀,較之千年前老中國,民主精神反而遏抑,民主空氣反而稀薄,其故在此。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