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躬,誌氣如神。”“禮樂不可斯須去身。……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故致禮樂之道,舉而措之,天下無難矣!”“……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人類的問題,不外天災與人禍二者;而人禍更凶過天災,如今日世界戰爭是其實例。“天下皆寧”(即天下太平),是儒者所抱誌願;照我替他說明,就是要使人間無人禍而已。人禍如何得解除呢?應先看人禍由何起。很多[人]說是由自私起的,並認自私為人性之本然。這完全是不明事實真象,誤解人性;此處姑不深辨。我且提出一個問題來:一個明白人是否亦一定自私呢?亦許會有人承認,明白人不自私的。然則病在不明白而已。我再問:一個自私的人若極其明白,是否仍非損人就無從利己呢?似乎許多社會科學所昭示吾人者(利人即是利己,人己兩利乃為真利),不如此罷!然則病亦在不明白而已。再試想:人雖自私,卻絕對不殘暴,是否禍害可以減輕呢?諒必行人亦將承認這樣禍害是不烈的。然則不怕自私,而最怕強暴凶殘了。總起來說,人禍之所由起及其所以烈實在是愚蔽與強暴兩大問題;若離開它們,自私亦不足為禍。讓一步言之,人類進到今世,心計日工,亦許自私之為禍烈;卻在古代的人,知解不足,衝動極強,當以愚蔽與強暴之為禍烈。古時儒家徹見及此,乃苦心孤詣努力一偉大的禮樂運動。不隻宗教化為禮,直將人生公私生活,上自政治、法律、軍事、外交,下至養生送死之一切,尤小禮樂化之。將這些生活行事裏麵愚蔽的成分,強暴的氣息,陰為化除。所謂“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蓋要人常不失於清明安和,日遠於愚蔽與強暴而不自知。理性之開啟,從這裏收功最大。
十.文化史上一旁證
所有以上的論述,我們可以從歐洲近世文化史上,得一旁證。就是:十八世紀歐洲文化界崇尚理性的新潮流,實感受中國的影響而來;而中國儒家含藏之反宗教之精神,亦即於此揭出。茲陳其要略如次:
一、所謂“理性時代”。——自十三世紀以至十七世紀之間,是歐洲所謂“文藝複興時代”;而十八世紀則有“啟蒙時代”或“理性時代”之稱。康德Kant曾為下定義雲:啟蒙就是有自主獨立之精神狀態,征見於個人有勇氣以自由使用其理性。此時反宗教之思想特著,殆將以理性的權威替代上帝的權威,辟出哲學的文化,推翻中世紀宗教的文化。當時的思想家皆泛稱哲學家,不必專治哲學而實無所不談;因亦有“哲學時代”之稱。文藝複興時代,當然以希臘文化為其思想之主潮;理性時代則以中國文化為其主潮。理性時代之歐人(尤其法國德國)狂熱於中國文化,正不異於文藝複興時代彼等之狂熱於希臘古學也。
二、中國思想入歐洲。——中國之物質文明輸入歐洲頗早;中國思想入歐,當以十七十八兩世紀為主,其間(1645-1742年)天主教徒之爭論中國禮儀問題,蓋尤其良好機會也。所謂中國禮儀,指中國社會所通行之祭祖祀孔敬天之禮。天主教之耶穌會教士利瑪竇等,來中國傳教,初時對此取寬容妥協態度。以為祭祖不過人子孝思之誠;祀孔則敬其為人師表;不足為異端之信仰。至若敬天,則正與彼教信奉萬有真宰之義相合。後來其他派教士反對之,認為祭祖祀孔實即異端之偶像崇拜,敬天則不過蒼蒼之天,而非造化天地萬物之主;這一切都應當嚴行禁止。由是引起爭論,前後延至百年之久,促動歐洲知識階級無論是宗教家非宗教家,群集其注意中國文化之研究。而耶穌會教士及其他教士之來中國者,誦習中國書典,接觸中國政治,所得亦廣亦深,著述出版至為豐富,遂使中國思想傳播歐土。更得彼土很多大思想家踴躍為之闡揚,所發生之影響乃至大。[5]
三、所發生之影響。——耶穌教士之介紹中國思想,原意在附會其自己教義;無如中國思想實非宗教的,而其理性之充沛反而給歐洲思想界一大刺激,開導了反宗教潮流,從而形成了十八世紀的理性時代,則非當初所及預料矣。如賴赫淮恩(ReichWein)在其《中國與歐洲》一書所說:
耶穌教士把中國經書翻譯出來,勸告世人不隻誦讀,還要實行。他們不知其中的原理,剛好推翻他們自己的教義。尤其是他們不獨介紹了中國哲學,更且將中國實際的政情,亦盡量報告出來;因此歐洲人便對中國文化逐漸了解,而中國政治亦成為當時動蕩歐洲政局之一理想模型。[6]曆史之具體表現,法德兩國所受影響甚巨,英國則較差。惟法德兩國之表見,亦頗不同。大抵法國偏於以唯物論、無神論、自然主義來接受中國思想,百科全書派為其代表,而影響於政治則法國大革命。德國偏於以泛神論,自然神教來接受中國思想,來勃尼茲及吳爾夫等為其代表,卒產生於歐洲哲學正宗之康德黑格爾一派觀念論。同時其影響於政治者,則為腓特烈大帝之開明專製。以下分別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