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讀者可以明白,中國儒家可稱為理性主義,但與歐洲大陸派的理性主義非一事。我今用理性一詞,既專有所指,與通常理性理智混用者不同,故不得不分別對照以說明之如上。
所謂中國人理性開發的早,又何謂呢?蓋人類固是理性的動物,而理性之在人類,卻要漸次開發的。就個體生命說,理性的開發要隨年齡和身體發育生理與心理成熟而來;就社會生命說,便是要慢慢隨著經濟的進步及其他文化條件而開展的。所謂理性在中國社會開發的早,即因其時候尚不到,條件尚不夠,而理性竟得很大的開發。說他開發早,倒不是稱揚頌美的話,而是確指其不合時宜。
以上將何謂理性,何謂理性開發的早,都解釋了。至於何以說人類理性開發的早是中國文化的特征?則現在不能講,必待將來寫成專書。現在我隻將此結論說給大家,並請大家注意。你要認識中國文化,必須求得中國文化特征之所在。所謂特征,是說其他文化所缺乏或不顯著的,而在中國文化裏卻處處見出來,即從這一點上得以說明中國文化的一切。凡不能把握這一點的人,則中國文化一詞,在他口裏隻是一句空話而已,或者其中包羅許許多多事物而沒有一貫的意義。
五.中國本位文化問題
前幾年上海有十位教授提出中國本位文化的主張。其宣言原文今不在手邊,其大意是說:中國人要建造中國本位的文化,不能一切隨著旁人走而失掉自己。此其用心,不能算錯,而實不必要的。我怕大家誤聽了他們的話,並且誤以為我是同情他們的,所以要在此略為辯明幾句。
一般人最大錯誤,是隻看見中國不及西洋的一麵,而不知中國尚有高過西洋的一麵,以致充滿了“落後”“不進步”的感想。須知若是單純的不及不進步便是幼稚。然而中國文化實在是成熟的,不是幼稚的——這凡是有學問的人都見得到的,請你切記。因為中國不是幼稚,不是單純的不進步,所以不必害怕變成人家一樣,失去一切固有。假如中國方幼稚,西洋已成熟,從幼稚段必到成熟段,即是中國必然進於西洋,那末卻危險了。然而不是。
中國人有些特長亦有些特短,這許多特短不在他不進步的範圍內,而是隨著其特長來的。中國必須在好多地方求進步,而建設其新經濟新政治以及一切。然而當其進步建設之時,處處離不開他的特長特短問題,他一定要通過了這些特長特短乃能完成其新建設。新建設既然具有如此背景和個性在內,當然是中國本位的,不成問題。
從前羅素曾為寶愛中國文化上之精神,主張中國人解決中國政治問題經濟問題時,切不可損害其固有文化(語見羅素著《中國之問題》一書)。我在《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書內時為辯明雲:
羅素以為政治經濟文化三問題中,必先文化問題;其言雖是,其計則左。中國問題原來是渾整之一個問題,其曰三問題者分別自三麵看之耳。此問題中苟其一麵得通,其他皆通;不然則一切皆不通。中國之政治問題經濟問題,天然的不能外於其固有文化所演成之社會事實,所陶養之民族精神,而得解決;此不必慮,亦不待言者。吾人但於此政治經濟之實際問題上求其如何作得通,則文化問題殆有不必別作研究者,倘先懸一不損及文化之限定,而文化為物最虛渺,則一切討論皆將窒礙,陷於落空,問題或轉不得解決矣。
我從來研究中國問題,初未嚐注意有所謂文化問題者。我注意到文化問題,是在研究實驗(在河南山東鄉村社會中作實驗)新政治新經濟的建設,才發現的。以前亦未嚐不想到,但至此才親切的發現;發現之後,亦不於政治經濟以外別作一問題去研究它。我相信這態度是對的。
錄自《民族文化》(月刊),1941年5月
《漱溟最近之錄》1-8頁,1944年5月
中華正氣出版社
[1]本書選文個別地方原件有模糊不清之處,由編者辨認填補,以[]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