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酒淋漓(2 / 2)

“德耀歸來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這一句,明確說明了並非是張孝祥高中金榜後變了心,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兩人就此分離,終朝思念,張孝祥曾寫道:“猶自待、青鸞傳信,烏鵲成橋”,直到張孝祥(他3 8歲早逝)去世前二年,還寫下這樣一首詞:

轉調二郎神

悶來無那,暗數盡、殘更不寐。念楚館香車,吳溪蘭棹,多少愁雲恨水。陣陣回風吹雪霰,更旅雁、一聲沙際。想靜擁孤衾,頻挑寒灺,數行珠淚。

凝睇。傍人笑我,終朝如醉。便錦織回鸞,素傳雙鯉,難寫衷腸密意。綠鬢點霜,玉肌消雪,兩處十分憔悴。爭忍見、舊時娟娟素月,照人千裏。

“強扭的瓜不甜”,他的表妹時氏雖然嫁了萬人眼中的“如意郎君”,但估計張孝祥一直沒給她什麼好臉色看,結果時氏當了張夫人後,沒過四五年就鬱鬱而終了。看,這萬惡舊社會的包辦婚姻,一下子至少害了三個人。所以說,我在評《紅樓夢》時,一直讚同續書中的情節安排,“調包計”固然情節俗套,但舊時這樣的婚姻悲劇卻是屢見不鮮的,是有廣泛的生活基礎的。

再說秦檜老賊和其爪牙曹泳,見張孝祥竟然敢公開和他們做對,不久就下了毒手,先是羅織了張孝祥父親張祁的罪名,將他誣陷下獄,並進一步想構陷張孝祥,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好在天佑良善,正在這個時候,秦檜老賊發病死掉了,高宗也聽說這事是因張孝祥拒婚而起(“近日張祁坐獄,皆是曹泳以私憾誣致其罪”),於是,張孝祥逃過一劫。

張孝祥為人英氣勃發,風流倜儻。他和陸遊、辛棄疾一樣,力主北伐抗金,寫下了大量的愛國詩詞,其豪放之氣度,上承蘇東坡,下開辛棄疾:

六州歌頭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看名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

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竟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幹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騭,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這首詞,寫於抗金主帥張浚在建康(南京)所設的宴席上。如今讀來,仍覺激昂慷慨,不可抑遏。《六州歌頭》詞句短促,越發顯得字字有力,聲聲鏗鏘。當時國仇家恨凝集於心的南宋官員將士,聽罷都是熱淚盈眶,感慨唏噓。張浚也是“罷席而入”—放下酒杯,走進內室,以免讓人看到自己因激動而失態的樣子。

張孝祥“平昔為詞,未嚐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初若不經意,反複究觀,未有一字無來處……”他的詞,一看就不是那種撚須苦吟的作品,而是清逸健爽之作,這一點和李白、蘇軾十分相似,我最喜歡他這首《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蕭疏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這首詞寫於公元1166年,34歲的張孝祥從廣西桂林被降職後北歸,然而,正如他詞中所寫“世路於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途經洞庭、青草兩湖時,正是8月中旬,明月雖然尚未圓滿,但天朗氣清,靜影沉璧,也是難得的好景色。張孝祥豪興頓起,寫下了這首詞。

廣袤浩渺的洞庭湖波,此時如軟玉一般溫潤。一葉小舟遨遊於天水之間,越發顯得空渺疏曠。素潔的月光和星光,照映在水晶般剔透的湖水中,整個世界也仿佛變得通明澄澈。張孝祥目睹此景,忍不住向天地敞開他光風霽月般的胸懷,心如玉壺,纖塵不染,自是無得無失,無愧無畏。直欲以江水為酒,北鬥為杯,萬物為賓客,這等吞星吐月般的豪情,不遜於當年的李太白。

假如張孝祥能像陸遊一樣高壽,那麼他在宋代文壇上的地位,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隻可惜,他的生命隻有短短的38個春秋。

張孝祥是在蕪湖長大的,所以自號“於湖居士”。“於湖”是唐宋時人們對蕪湖的別稱。他生於此,死於此,公元1170年7月,暑熱難當,張孝祥置酒送別好友抗金名將虞允文,在蕪湖舟中暢飲,因中暑不幸猝死。消息傳開,大家無不扼腕歎息,張浚之子張拭著文悼之曰:

嗟呼!如君而止斯耶?其英邁豪特之氣,其複可得耶?其如長江,巨河奔逸洶湧,渺然無際,而獨不見其東彙溟渤之時耶?又如驊騮,綠耳追風絕塵,一日千裏,而獨不見其日暮銳駕之所耶?此拭所以痛之深,惜之至,而哭之悲也。

是啊,上天為什麼不讓張孝祥這樣的才子多留駐人間幾十年,再寫上幾千幾百篇好詩好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