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2
我麵紅耳熱,訥訥無言,一時覺得難以忍受這窩囊氣,搜尋著刻薄詞兒想反譏,又一想,罷了。我提起旅行袋,幹癟地笑著,說:“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兒就來吧。”
“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嗎?”
“你不說我不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沒有大景色了。”她平平地說,“要是不嫌你小姑人模狗樣的,就抽空兒來耍吧,進村打聽‘個眼暖’家,沒有不知道的。”
“小姑,真想不到成了這樣……”*思*兔*網*
“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亂想不中用。”她款款地從橋下上來,站在草捆前說,“行行好吧,幫我把草掀到肩上。”
我心裏立刻熱得不行,勇敢地說:“我幫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說著,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頭,說,“起吧。”
我轉到她背後,抓住捆繩,用力上提,借著這股勁兒,她站了起來。
她的身體又彎曲起來,為了背著舒適一點兒,她用力地顛了幾下背上的草捆,高粱葉子沙沙啦啦地響著。從很低的地方傳上來她甕聲甕氣的話:
“來耍吧。”
白狗對我吠叫幾聲,跑到前邊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橋頭上,看著這一大捆高粱葉子在緩慢地往北移動,一直到白狗變成了白點兒,人和草捆變成了比白點兒大的黑點兒,我才轉身往南走。
從橋頭到王家丘子7裏路。
從橋頭到我們村12裏路。
從我們村到王家丘子19裏路,八叔讓我騎車去。我說算了吧,十幾裏路走著去就行。八叔說:現在富了,自行車家家有,不是前幾年啦,全村隻有一輛半輛車子,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物兒誰不願借呢。我說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車滿街筒子亂躥,但我不想騎車,當了幾年知識分子,當出幾套痔瘡,還是走路好。八叔說:念書可見也不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災不說,人還瘋瘋癲癲的。你說你去她家幹什麼子,瞎的瞎,啞的啞,也不怕村裏人笑話你。魚找魚,蝦找蝦,不要低了自己的身份啊!我說八叔我不和您爭執,我扔了二十數三十的人啦,心裏有數。八叔悻悻地忙自己的事去了,不來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橋頭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麼一大捆高粱葉子,我豁出命去也要幫她背回家;白狗和她,都會成為可能的向導,把我引導到她家裏去。城裏都到了人人關注時裝、個個追趕時髦的時代了;故鄉的人,卻對我的牛仔褲投過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狽。於是解釋:處理貨,3塊6毛錢一條——其實我花了25塊錢。既然便宜,村裏的人們也就原諒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們是不知道我的褲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隻好進村再問路,難免招人注意。如此想著,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畢竟落了空。一過石橋,看到太陽很紅地從高粱棵裏冒出來,河裏躺著一根粗大的紅光柱,鮮豔地染遍了河水。太陽紅得有些古怪,周圍似乎還環繞著一些黑氣,大概是要落雨了吧。
我撐著折疊傘,在一陣傾斜的疏雨中進了村。一個仄楞著肩膀的老女人正在橫穿街道,風翻動著長大的衣襟,風使她搖搖擺擺。我收起傘,提著,迎上去問路。“大娘,暖家在哪兒住?”她斜斜地站定,困惑地轉動著昏暗的眼。風通過花白的頭發,翻動的衣襟,柔軟的樹木,表現出自己來;雨點大如銅錢,疏可跑馬,間或有一滴打到她的臉上。“暖家在哪住?”我又問。“哪個暖家?”她問。我隻好說“個眼暖家”。老女人陰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著街道旁邊一排藍瓦房。
站在甬道上我大聲喊:“暖姑在家嗎?”
最先應了我的喊叫的,是那條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圍著你騰躍咆哮、仗著人勢在窩裏橫咬不死你也要嚇死你的惡狗,它安安穩穩地趴在簷下鋪了幹草的狗窩裏,眯縫著狗眼,象征性地叫著,充分顯示出良種白狗溫良寬厚的品質來。
我又喊,暖在屋裏很脆地答應了一聲,出來迎接我的卻是一個滿腮黃胡子兩隻黃眼珠的剽悍男子。他用土黃色的眼珠子惡狠狠地打量著我,在我那條牛仔褲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撇起,臉上顯出瘋狂的表情。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翹起右手的小拇指頭,在我眼前急遽地晃動著,口裏發出一大串斷斷續續的音節。我雖然從八叔的口裏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個啞巴,但見了真人狂狀,心裏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獨眼嫁啞巴,彎刀對著瓢切菜,按說也並不委屈著哪一個,可我心是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
暖姑,那時我們想得美。蔡隊長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給我們。他走那天,你直視著他,流出的淚水都是給他的。蔡隊長臉色灰白,從衣袋裏摸出一把牛角小梳子遞給你。我也哭了,我說:“蔡隊長,我們等你來招我們。”蔡隊長說:“等著吧。”等到高粱通紅了的深秋,聽說縣城裏有招兵的解放軍,咱倆興奮得覺都睡不穩了。學校裏有老師進縣城辦事,我們托他去人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