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說完這句話,我馬上譴責了自己的遲鈍。她的臉上,早已是淒涼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洇著,將一綹幹枯的頭發粘到腮邊。黝黑的臉上透出灰白來。左眼裏有明亮的水光閃爍。右邊沒有眼,沒有淚,深深凹進去的眼眶裏,栽著一排亂紛紛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著,實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了,瞄著她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陽光下因汗濕而閃亮的頭發。她左腮上的肌肉聯動著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著,造成了一種淒涼古怪的表情。別人看見她不會動心,我看見她無法不動心……
十幾年前的那個晚上,我跑到你家對你說:“小姑,打秋千的人都散了,走,我們去打個痛快。”你說:“我打盹呢。”我說:“別拿一把啦!寒食節過了八天啦,隊裏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頭。今早晨把勢對隊長嘟噥,嫌把大車繩當秋千繩用,都快磨斷了。”你打了一個嗬欠,說:“那就去吧。”白狗長成一個半大狗了,細筋細骨,比小時候難看。它跟在我們身後,月亮照著它的毛,它的毛閃爍銀光,秋千架豎在場院邊上,兩根立木,一根橫木,兩個鐵吊環,兩根粗繩,一個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陰森森,像個鬼門關。架後不遠是場院溝,溝裏生著綿亙不斷的刺槐樹叢,尖尖又堅硬的刺針上,挑著青灰色的月亮。
“我坐著,你蕩我。”你說。
“我把你蕩到天上去。”
“帶上白狗。”
“你別想花花點子了。”
你把白狗叫過來,你說:“白狗,讓你也恣悠恣悠。”
你一隻手扶住繩子,一隻手攬住白狗,它委屈地嚶嚶著。我站在踏板上,用雙腿夾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漸漸有了慣性。我們漸漸升高,月光動蕩如水,耳邊習習生風,我有點兒頭暈。你格格地笑著,白狗嗚嗚地叫著,終於悠平了橫梁。我眼前交替出現田野和河流,房屋和墳丘,涼風拂麵來,涼風拂麵去。我低頭看著你的眼睛,問:“小姑,好不好?”
你說:“好,上了天啦。”
繩子斷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飛到刺槐叢中去,一根槐針紮進了你的右眼。白狗從樹叢中鑽出來,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轉著圈,秋千把它晃暈了……
“這些年……過得還不錯吧?”我囁嚅著。
我看到她聳起的雙肩塌了下來,臉上緊張的肌肉也一下子鬆弛了。也許是因為生理補償或是因為努力勞作而變得極大的左眼裏,突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線,刺得我渾身不自在。
“怎麼會錯呢?有飯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隻眼,什麼都不缺,這不就是‘不錯’嗎?”她很潑地說著。
我一時語塞了,想了半天,竟說:“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據說,就要提我為講師了……我很想家,不但想家鄉的人,還想家鄉的小河、石橋、田野、田野裏的紅高粱、清閑的空氣、婉轉的鳥啼……趁著放暑假,我就回來啦。”
“有什麼好想的,這破地方。想這破橋?高粱地裏像他媽×的蒸籠一樣,快把人蒸熟了。”她說著,沿著漫坡走下橋,站著把那件泛著白堿花的男式藍製服褂子脫下來,扔在身邊石頭上,彎下腰去洗臉洗脖子。她上身隻穿一件肥大的圓領汗衫,衫上已爛出密密麻麻的小洞。它曾經是白色的,現在是灰色的。汗衫紮進褲腰裏,一根打著卷的白繃帶束著她的褲子,她再也不看我,撩著水洗臉洗胳膊。最後,她旁若無人地把汗衫下擺從褲腰裏拽出來,撩起來,掬水洗胸膛。汗衫很快就濕了,緊貼在肥大下垂的[rǔ]房上。看著那兩個物件,我很淡地想,這個那個的,也不過是那麼回事。正像鄉下孩子們唱的:沒結婚是金奶子,結了婚是銀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我於是問:
“幾個孩子了?”
“三個。”她攏攏頭發,扯著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進褲腰裏去。
“不是說隻準生一胎嗎?”
“我也沒生二胎。”見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釋,“一胎生了三個,吐嚕吐嚕,像下狗一樣。”
我缺乏誠實地笑著。她拎起藍上衣,在膝蓋上抽打幾下穿到身上去,從下往上扣著紐扣。趴在草捆旁邊的白狗也站起來,抖擻著毛,伸著懶腰。
我說:“你可真能幹。”
“不能幹有什麼法子?該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開。”
“男孩兒女孩兒都有吧?”
“全是公的。”
“你可真是好福氣,多子多福。”
“豆腐!”
“這還是那條狗吧?”
“活不了幾天啦。”
“一晃兒就是十幾年。”
“再一晃兒就該死啦。”
“可不,”我漸漸有些煩惱起來,對坐在草捆旁邊的白狗說,“這條老狗,還挺能活!”
“噢,興你們活就不興我們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級的要活,低級的也要活。”
“你怎麼成了這樣?”我說,“誰是高級?誰是低級?”
“你不就挺高級的嗎?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