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1 / 3)

打聽一下,看看蔡隊長來沒來。老師去了。老師回來了。老師對我們說:今年來招兵的解放軍一律黃褂藍褲,空軍地勤兵,不是蔡隊長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滿信心地對我說:“蔡隊長不會騙我們!”我說:“人家早就把這碼事忘了。”你爹也說:“給你們個棒槌,你們就當了針。他是拿你們當小孩哄慫著玩哩,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混混畢了業,回家來拉彎彎鐵,別淨想俏事兒。”你說:“他可沒把我當小孩子。他決不能把我當小孩子。”說著,你的臉上浮起濃豔的紅色。你爹說:“能得你。”我驚詫地看著你變色的臉,看著你臉上那種隱隱約約的特異表情,語無倫次地說:“也許,他今年不來後年來,後年不來大後年來。”蔡隊長可真是個儀表堂堂的美男子啊!他四肢修長,麵部線條冷峭,胡楂子總刮得青白。後來,你坦率地對我說,他在臨走前一個晚上,抱著你的頭,輕輕地親了一下。你說他親完後呻[yín]著說:“小妹妹,你真純潔……”為此我心中有過無名的惱怒。你說:“當了兵,我就嫁給他。”我說:“別做美夢了!倒貼上200斤豬肉,蔡隊長也不會要你。”“他不要我,我再嫁給你。”“我不要!”我大聲叫著。你白我一眼,說:“燒得你不輕!”現在回想起來,你那時就很有點兒樣子了。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經常讓我心跳。

啞巴顯然瞧不起我,他用翹起的小拇指表示著對我的輕蔑和憎惡。我堆起滿臉笑,想爭取他的友誼,他卻把雙手的指頭交叉在一起,弄出很怪的形狀,舉到我的麵前。我從少年時代的惡作劇中積累起來的知識裏,找到了這種手勢的低級下流的答案,心裏頓時產生了手捧癩蛤蟆的感覺。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卻見三個同樣相貌、同樣裝束的光頭小男孩從屋裏滾出來,站在門口用同樣的土黃色小眼珠瞅著我,頭一律往右傾,像三隻羽毛未豐、性情暴躁的小公雞。孩子的臉顯得很老相,額上都有抬頭紋,下齶骨闊大結實,全都微微地顫唞著。我急忙掏出糖來,對他們說:“請吃糖。”啞巴立即對他們揮揮手,嘴裏蹦出幾個簡單的音節。男孩們眼巴巴地瞅著我手中花花綠綠的糖塊,不敢動一動。我想走過去,啞巴擋在我麵前,蠻橫地揮舞著胳膊,口裏發著令人發怵的怪叫。

暖把雙手交疊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蹌地走出屋來。我很快明白了她遲遲不出屋的原因,幹淨的陰丹士林藍布褂子,褶兒很挺的灰的確良褲子,顯然都是剛換的。士林藍布和用士林藍布縫成的李鐵梅式褂子久不見了,乍一見心中便有一種懷舊的情緒怏怏而生。穿這種褂子的胸部豐碩的少婦別有風韻。暖是脖子挺拔的女人,臉型也很清雅。她右眼眶裏裝進了假眼,麵部恢複了平衡。我的心為她良苦的心感到憂傷,我用低調觀察著人生,心弦纖細如絲,明察秋毫,並自然地顫栗。不能細看那眼睛,它沒有生命,它渾濁地閃著磁光。她發現了我在注視她,便低了頭,繞過啞巴走到我麵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說:“進屋去吧。”

啞巴猛地把她拽開,怒氣衝衝的樣子,眼睛裏像要出電。他指指我的褲子,又翹起小拇指,晃動著,嘴裏嗷嗷叫著,五官都在動作,忽而擠成一撮,忽而大開大裂,臉上表情生動可怖。最後,他把一口唾沫啐在地上,用骨節很大的腳踩了踩。啞巴對我的憎惡看來是與牛仔褲有直接關係的,我後悔穿這條褲子回故鄉,我決心回村就找八叔要一條肥腰褲子換上。

“小姑,你看,大哥不認識我。”我尷尬地說。

她推了啞巴一把,指指我,翹翹大拇指,又指指我們村莊的方向,指指我的手,指指我口袋裏的鋼筆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劃出寫字的動作,又比劃出一本方方正正的書,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啞巴稍一愣,馬上消失了全身的鋒芒,目光溫順得像個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著,張著大嘴,露出一口黃色的板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窩,然後,跺腳,吼叫,臉憋得通紅。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動得不行。我為自己贏得了啞兄弟的信任感到渾身的輕鬆。那三個男孩子躲躲閃閃地湊上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手中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