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號法庭旁一間空蕩的房間裏,我第一次見到了檢察官,她自稱是本案的公訴人,姓杜。
杜檢長相清秀,看上去很年輕,即便表情嚴肅,也難不讓人對她生出好感來。她眼神的動力超出她年紀的象征,使得與她對視時會產生恍惚不真實的感覺,麵容姣美年輕,眼力卻如此冷煉逼人。在確認我是莫菲後,她稍微打量了一下我,繼而緩和了嚴肅的神情。
她向我表明,這是第一次見麵,有些程序需要補充一下。她把幾頁寫得滿滿的紙遞給我,說這是公安局的偵察人員為我做的筆錄,我接過來看了一眼。
“這是你做的證人筆錄對吧?”
“是的。”
“上麵的簽名和手印,都是你的嗎?”
“是的。”
她將那幾頁紙收回,邊放邊說話。
“傳你上庭後,我會問你一些問題,跟筆錄裏的內容差不多,你隻要如實回答就可以了,不要緊張,記住,隻要如實回答。明白嗎?”
她看著我,我點點頭。
“問你問題時,我會盡量簡短明確,你的回答也要盡量簡短明確,知道嗎?”
我仍舊點點頭。
“今天來旁聽的人會比較多,包括被害人的家屬,還會有媒體記者在場,你確定到時候你在法庭上能保持鎮定嗎?”
“我不知道。”
她的神情又有些嚴肅起來。
“如果你不能保證在法庭上能鎮定地回答問題,我可以跟法官申請,說你目前的情緒很不穩定,不方便出庭作證,隻出示你的書麵證詞。”
我不解地看了看她。
“你不希望我出庭嗎?”
“這是什麼話。”她口氣略顯不悅,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我。
“我能在法庭上見到尹俊凡嗎?”
“會的,他會一直在被告席上。”
有人推門進來了,是杜檢的同事。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杜檢衝他點點頭。
“你能幫他向法官求情嗎?”我急忙開口道。
“什麼?”杜檢奇怪地看著我。
“請求法官不要判他死刑。”
杜檢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給怔住了,轉而跟自己的同事對視了一眼,一言不發開始收拾東西。
“如果由你們向法官求請,法官一定會采納的。”我接著說道。
杜檢已經拎包站了起來,她看了我一眼。
“這應該是他律師做的事情。”
門再次被推開,有個著職業裝的男人拎著一個大包進來了,杜檢抬眼看著他。
“你是誰?”
“哦,這是簡弦家屬請的律師,負責代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杜檢的同事立刻介紹道。
那個男人麵露微笑,想走近幾步,被杜檢製止,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衝那人揮了揮手。
“走吧,我們出去說,這是證人待的地方。”
這三個人一同出門去了。
我愣愣地坐在那裏,沒能反應過來怎麼回事。簡弦家屬為什麼要請律師?什麼是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我帶著疑問盯著地板發愣。
突然門又被推開了,杜檢探進頭來,我看見有名法警站在門口,杜檢跟我說叫我耐心等著,輪到我上法庭時門口的法警會來通知我的,我應了一聲,她關上了門。
接下來開始了漫長的等候。一開始我是坐著的,一動不動,不像證人,倒像個犯人在等著被宣判。過了好一陣子,我感到身體太僵硬,手腳有些麻木,於是我站了起來,在房間裏慢慢踱步。門開了,法警探頭看了看我,又關上了門。我感到我像是被監禁的人,這段時間裏,我將不得人身自由,唯有聽從安排,唯有一個人寂靜地等待。
我雙手抱肘,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這時候我想起了許多事情,關於俊凡的,關於弦的,我感到是時候理清這些事情了。我望了望窗外,已是初冬了,天色陰沉,滿空淒涼,重慶的秋冬一慣如此,終日難見陽光。這等天氣尤其虐人情緒,稍不留神就心情沉鬱。此時我站在法院的某個房間裏,等著去做一件挑戰人性的事情,本來我是有選擇的,我可以選擇不去做這件事情,那個漂亮的女檢察官主動提出這種選擇,但我還是選擇了麵對,因為我知道,這是命運的指引,我其實沒有理由逃避的。
當我正對著窗戶,眼望雲端,做著將心放空的儀式,並已站定多時時,我忽然感到門被用力推開。
“該你出庭了。”法警如命令的口吻。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張嚴肅冷漠的臉,深深吸一口氣,轉身邁開了步伐。
通道裏隻有我跟法警兩個人,鞋跟觸地的聲音在整個通道裏回響,異常刺耳。法警領著我朝一扇對拉的大木門走去,我一直盯著那門,神情凝重,仿佛那是通往我終極命運的大門。厚重的木門在我麵前被推開,法警為我讓出路來,我邁步進去。
這一刻,我腦間一片空白。我走了兩步停住了,法庭比我想象的要小,沒有我以為的空曠神秘感,裏麵倒是極明亮,感覺燈全亮著,因為天氣太陰暗了。我正麵對的,是一種格局,一種審判格局,我首先朝法官坐的地方看去,因為那是一眼都明白的格局中的主宰。那裏坐著三個人,正中坐的是個女法官,兩邊都是男法官,他們全都身穿一種黑色的長袍,神情肅穆。然後在離我最近的地方,我看見了杜檢,她與另一名檢察官坐在法官席的右邊,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坐著另一個人,那個據說是簡弦家屬請的律師。杜檢與同事鎮定地看著我,目光中沒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