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7)(3 / 3)

我被鎖在X海鷹屋裏時,總愛往窗外看。看別人從窗外走過,看院子裏大樹光禿禿的枝條。其實窗外沒有什麼好看,而且我剛從窗外進來。但是被關起來這件事就意味著急於出去,正如被磨屁股就意味著急於站起來走走。這些被迫的事總是在我腦子裏輸入一個相反的信號。腦子裏這樣的信號多了,人也就變得癡癡呆呆的了。

冬天將盡時,我告訴X海鷹這樣一件事:六六年的盛夏時節,當時文化革命剛鬧起來。我在校園裏遛彎時,看到我爸爸被一夥大學生押著遊街。他大概算個反動學術權威罷。他身上穿了一件舊中山服,頭上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那帽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以小號字紙簍為胎糊的;手裏拿著根棍子,敲著一個鐵簸箕;當時遊街的是一隊人,他既不是走在第一個,也不是走在最後一個;時間大概是下午三點鍾;天氣是薄雲遮日。總而言之,我見到他以後,就朝他笑了笑。回家以後他就把我狠揍了一頓,練拳擊的打沙袋也沒那麼狠。雖然我一再解釋說,我笑不是什麼壞意思,但是不管什麼用。當時我氣得咬牙切齒,發誓要恨他一輩子。但是事後冷靜想了一下,又把誓言撤銷了。

從我記事以來,我爸爸就是個禿腦殼,腦袋很大。在文化革命裏他不算倒黴,總共就被鬥了一回,遊了一回街,也不知怎麼這麼寸,就被我看見了。此後他對我就一點也不理解了。比方說,在我十五歲時,他說:這孩子這麼點歲數,怎麼就長絡腮胡子?我在家裏笑一聲,他也要大發感慨:這叫什麼動靜?像日本鬼子打槍一樣!不過我的外表是有點怪:沒有到塞外吹過風,臉就像張砂紙;沒幹過什麼重活,手就硬得像鐵板一樣。不過這些事就扯得太遠了。我爸爸把我狠揍了一頓以後,我開頭決定要恨他,後來一想:他是我爸爸,我吃他喝他,怎麼能恨他?如果要恨那些大學生,人家又沒有揍我,怎能恨人家。從那天以後,我沒恨過任何人。後來在豆腐廠裏,雖然想過要恨畫了裸體畫給我帶來無數麻煩的家夥,但我不知道他是誰。等到知道他是窩頭後,就一點也恨不起來了。

我告訴X海鷹說,我很愛我爸爸。理由除了他從小到大一直供養我之外,還有他從小到大每逃詡打我。這對我好處很大,因為我們打架時總以把對方打哭了為勝。而我從來就不會被人打哭,好像練過鐵布衫金鍾罩一樣。據我所知,練橫練功夫必須用磚頭木棍往自己身上排打。我爸爸來打我,就省了我的排打功夫了。因為我是這樣的愛他,所以老盼著他掉到土坑裏去,然後由我把他救出來。這時候我還要數落他一頓。受幫教的時候,我也總盼著X海鷹有一天會掉進土坑,然後我好把她救出來。但是這兩位走路都很小心,從來不往溝裏走,辜負了我的一片好心。

幫教時,我告訴X海鷹我爸爸的事,她聽了以後皺皺眉,沒有說話,大概覺得這些事情不重要。其實這些話是很重要的。對於不能恨的人,我隻能用愛來化解仇恨。我愛上她了。

有關我愛上X海鷹的事,必須補充如下:這種愛和愛氈巴的愛大不相同。氈巴這家夥,見了我總是氣急敗壞,但又對我無可奈何,這個樣子無比的可愛,對我來說他簡直是個快樂的源泉。而X海鷹對我來說就是個痛苦的源泉,我總是盼她掉進土坑。盡管如此,X海鷹還是讓我魂夢係之。人活在世界上,快樂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隻求它貨真價實。

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到五月,我在豆腐廠那間小辦公室裏和X海鷹扯東扯西,心裏恨她恨得要死。這種恨用弗洛伊德的話來說,又叫做愛恨交集,與日俱深。後來我既不恨她,也不愛她,大家各過各的,但那是以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