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X海鷹,從六七年春天開始,我長大的校園裏有好多大喇叭在哇哇的叫喚,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攻擊。爭執不休,動口不動手,挺沒勁的。但是過了不久,他們就掐起來了。對於非北京出生的讀者必須稍加解釋:蛐蛐鬥架謂之掐。始而摩翅作聲,進而摩須挑釁,最後就咬作一團,他們掐了起來,從揮舞拳頭開始一個文明史。起初那些大學生像原始人一樣廝打,這時我的結論是世界的本質是拳頭,我必須改進自己的格鬥技術;後來他們就滿地揀石頭。到了秋季,我估計兵器水平達到了古羅馬的程度:有鎧甲,有刀槍,有投石器,有工事和塔樓。就在這時我作為一個工程師參加了進去,這是因為我看到有一派的兵工水平太差了。他們的鎧甲就是身前身後各掛一塊三合板,上麵貼了一張毛主席像,上陣時就像一批王八人立了起來。至於手上的長槍更加不像話,乃是一根鐵管子,頭上用手鋸斜鋸了一道,弄得像個鵝毛筆的樣子,他們管它叫“拿起筆做刀槍”,他們就這樣一批批地開上前線,而對方手使鋒利的長槍,瞄準他們胸前的毛主席的人中或者印堂輕輕一紮,就把他們紮死了。這真叫人看不過去,我就跑了去,教他們鍛造盔甲,用校工廠裏的車刀磨製矛尖。那種車刀是硬質合金做的,磨出的長矛鋒利無比,不管對方穿什麼甲,隻要輕輕一紮,就是透心涼。不用我說,你就知道他們是些學文科的學生,否則用不著請一個中學生當工程師。但是我幫他們忙也就是兩個月,因為他們的鬥爭入冬就進行到了火器時代,白天跑到武裝部搶槍,晚上互相射擊。在這個階段他們還想請我參加,但是我知道參加了也隻是個小角色,就回家去了。在我看來造槍並不難,難在造彈藥上,我需要找幾本化學書來看看,提高修養。再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到了冬天快結束上麵就不讓他們打了,因為上麵也覺得他們進化得太快,再不製止就要互擲原子彈,把北京城炸成平地。在此之前我的確想過要看點核物理方麵的書,以便跟上形勢。後來我又決定不看這方麵的書,因為我不大喜歡物理學,覺得知道個大概就可以了,真正有趣的是數學。我對科學感興趣的事就是這樣的。
我告訴X海鷹這些事時,冬天將盡,外麵吹的風已經帶有暖意。假如以春暖花開為一年之計的話,眼看又過了一年。眼前的幫教還遙遙無止期。我覺得這一輩子就要在這間辦公室裏度過了。在這種時候談起小時候的事,帶有一點悲涼的意味。
除了科學,我對看人家打架也有興趣。六七年夏天在我住的地方發生過好多場動矛槍的武鬥。當時我想看,又怕誰會順手紮我一槍,所以就爬到了樹上。其實沒有誰要紮我,別人經過時,隻是問一聲:小孩,那邊的人在哪裏?我就手打涼棚到處看看,然後說:圖書館那邊好像藏了一疙瘩。人家真打起來時,十之八九隔得挺遠,看不真切。隻有一次例外,就在我呆的樹下打了起來,還有人被捅死了。
當時打仗的人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頭上戴了藤帽,還像摩托車駕駛員一樣戴著風鏡——這是因為投擲石灰包是一種常用戰術。每人脖子上都有一條白毛巾,我不知道白毛巾有什麼用處,也許是某種派頭。那天沒見到身掛三合板手拿“拿起筆做刀槍”的那夥人,所以大家都穿標準鎧甲:刺殺護具包鐵皮,手持鋒利長槍。乒乒乓乓響了一陣後,就聽一聲怪叫,有人被紮穿了。一丈長的矛槍有四五尺紮進了身子,起碼有四尺多從身後冒了出來。這說明捅槍的人使了不少勁,也說明甲太不結實。沒被紮穿的人怪叫一聲,逃到一箭之地以外去了。隻剩下那個倒黴蛋扔下槍在地上旋轉,還有我被困在樹上。他就那麼一圈圈地轉著,嘴裏“呃呃”的叫喚。大夏天的,我覺得冷起來了,心裏愛莫能助地想著:瞧著罷,已經隻會發元音,不會發輔音了。
後來我又咬著手指想道:《太平廣記》上說,安祿山能做胡旋之舞,大概就是這樣的罷。書上說,安祿山能手擎銅壺做舞,而眼前這個人手裏雖然沒有壺,身上插了一條長槍,仿佛有四隻手,在壯觀方麵還是差不多。還想了些別的,但是現在都想不起來了。因為那個人仰起頭來,朝著我揚起一隻手。那張臉拉得那麼長,眼珠子幾乎瞪出了眼眶,我看見了他的全部眼白,外加拴著眼珠的那些韌帶。嘴也張得極大,黃燦燦的牙,看來有一陣子沒顧上刷牙了,牙縫裏全是血。我覺得他的臉呈之字形,扭了三道彎——然後他又轉了半圈,就倒下了。後來我和X海鷹說起這件事,下結論道:當時那個人除了很疼之外,肯定還覺得如夢方醒。她聽了以後呆頭呆腦地問:什麼夢?什麼醒?但是我很狡猾地躲開了這個問題,說道:這個我也不知道——聽說每個人臨死時都是如夢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