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二十九歲赴臨安(今浙江杭州)應試,名列第一,因居權相秦檜的孫子之前,又“喜論恢複”,竟在複試時被除名。一腔報國理想覆滅的陸遊悵然回鄉。窗外滿園春色,心內鬱悶悲苦,陸遊去到城外禹跡寺南的沈園散心,意外與唐琬相遇。唐琬被休後改嫁名士趙士程,此次遊園,趙士程就陪在身邊。人生如戲,這樣的一段場景,分明就是一場情感劇烈衝突的戲劇,而導演,就是命運。
場景:春日沈園。
人物:陸遊、唐琬、趙士程。
(道具撒花瓣,鼓風機吹)男女主角目光交錯,心中波濤洶湧,卻裝作無動於衷(鏡頭捕捉男女主角臉部微妙的表情變化)。音樂響起……為何你眼光年月未變,思憶怎麼要再返舊年(男女主角眼神明暗交替,顯示激烈的內心悸動)……終於看見,在這熟識的路旁,那個他靜靜凝望你(鏡頭緩緩由唐琬臉上移向有點深情、有點尷尬的趙士程)。
沈園意外相遇,三人又都是有素質的文人,轉頭就走又顯得那什麼,於是三人隔湖對飲。
劇務:“導演,是放三張桌子還是兩張?”
導演:“……兩張。”
劇務:“導演,誰和誰坐一邊?”
導演:“我這是造了什麼孽,你還不滾回豬圈去!”
唐琬、趙士程麵對一桌酒菜,陸遊麵對一張空桌。
男一號困惑地望向導演:“導演,我吃桌子?”
導演:“……”
唐琬派人送過酒食,與陸遊隔湖而飲。三人沉默地喝酒,最難受的我想應該是趙士程。如果是西門慶、李逵之流的也就罷了,一腳踢翻酒桌,操起快刀板斧就奔對岸而去。可趙士程應是個磊落大度之人,在“愛你的人和我愛的人”裏扮演的是“愛你的人”,無怨無悔,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呑。換在今日,眼看著老婆和前夫欲說還休,別說請那哥們兒喝酒,估計早攥著板磚上去了。
酒越喝越淡,人愈想愈傷。考場情場雙失意的陸遊心如刀割,情感的出口就是詩詞。於是沈園牆上留下字字泣血的千古傷心之詞——《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東風惡,歡情薄”,“東風”應該就是陸母吧。曾經鄙視過陸遊的軟弱,能寫“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這樣激昂詩句的爺們兒,怎就不懂得拒絕與反抗。而立之年後,慢慢洞曉一些世事,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好惡。男人的肩上不僅扛腦袋,也扛責任,這責任不僅對老婆,也對母親。可唐琬,情何以堪?“紅酥手”很多書裏說是唐琬的手,我覺得應該是紹興的一種地方菜肴名稱,希望不是以豬蹄作原料的。少年說愁的年齡,對這闋詞印象深刻,每看一次都心旌搖動,以至於後來每見會稽、紹興這些地名,腦子裏就閃過“紅酥手,黃縢酒”的錯落,“桃花落,閑池閣”的落寞。
沈園愴然而別,一年後,唐琬故地重遊,園牆上《釵頭鳳》墨跡斑斑。春光依舊,物是人非,斷腸人提筆和詞——《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嚐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情是一杯斷腸的毒藥,讓人甘心飲下;情是月光裏溫柔的刀聲,多少人閉眼等待那心口的一涼。紅塵裏故事詠唱,歲月中美好死亡,愛人就這樣鬆開了手。
寫完這首詞後不久,唐琬竟因愁怨而死。此時陸遊正提三尺青鋒,北上追尋還我河山的理想。秦檜死後,孝宗時陸遊被賜進士出身,一生沉淪在通判、幕僚等小官上,並屢遭彈劾、罷黜,終其坎坷一生,也未能看見王師北定中原的那一天。
公元1161年,金主完顏亮率部南侵,宋金夾江對峙,完顏亮死於內訌,金兵退。賞識陸遊的張浚以樞密使主持北伐,但很快北伐失利,“隆興和議”簽訂,主戰派失勢,張浚被黜。剛調為隆興府(今江西南昌)通判的陸遊以“鼓唱是非,力說張浚用兵”的罪名被罷黜歸鄉,一住就是五年,直到四十六歲時出任夔州通判。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洲!
——《訴衷情》
四十七歲,陸遊投身四川宣撫使王炎軍幕,至南鄭(今陝西南鄭)任職,在大散關(今陝西寶雞西南)曾與金兵遭遇激戰。“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和《書憤》中的“鐵馬秋風大散關”,說的就是這段意氣風發的軍旅生涯。在前線僅半年,隨著王炎調回臨安,陸遊也被調至成都擔任安撫司參議官的閑職。一腔熱血無處拋灑,陸遊消磨於歌伎舞女,醉裏乾坤。
黃金錯刀白玉裝,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獨立顧八荒。
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