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史策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

——《金錯刀行》

歲月蹉跎,寶刀依舊,丈夫“提刀獨立顧八荒”,是“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悲愴。生逢亂世,多少熱血男兒渴望萬裏從戎、以身報國,卻隻留壯誌難酬、無路請纓的悲憤。

五十一歲,陸遊應出鎮四川的範成大之邀入幕。陸遊與範成大曾經同僚,舊友異地相逢,隔三差五聚一塊兒喝酒,估計談得最多的還是抗金報國、收複河山。那段時間陸遊借酒澆愁,放浪形骸,被譏為“恃酒頹放”、“不拘禮法”,第二年被罷去嘉州(今四川樂山)知府官職。陸遊倒也鬱悶得可愛,說自己這是“罪其無辭”,自號“放翁”。還辯解什麼呢?不停地上書,不停地嘮叨,還不讓人心煩?真放得下嗎?放開的是個人富貴榮辱,放不開的依舊是北望中原。

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

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

戍樓刁鬥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

笛裏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

中原幹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

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

——《關山月》

寫這首詩的時候,陸遊五十三歲,“隆興和議”已簽十五年。全詩就像一幅蒼涼悲鬱的水墨長卷,月下萬裏關山蒼莽,貴人醉生夢死,詩人鬢染白霜,征人拋骨他鄉,北人望斷肝腸,一支羌笛,吹碎了理想,吹滅了希望。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卜算子·詠梅》

五十四歲離川東歸後,陸遊因詩名日盛,被孝宗召見,卻仍未得到重用,隻被派往福建、江西做了兩任提舉常平茶鹽公事。江西任上,陸遊因“奏撥義倉賑濟,檄諸郡發粟以予民”,被參“擅權”罷職。在鄉閑居六年後,又被起用為嚴州(今浙江建德)知州。嚴州任滿,陸遊卸職還鄉,不久,被召赴臨安任軍器少監。次年,光宗即位,改任禮部郎中兼實錄院檢討官。後又因上奏勸諫朝廷減輕賦稅,反遭彈劾,以“嘲詠風月”被再度罷官。陸遊一生力主抗戰,矢誌不渝,卻屢遭打擊,歸老故鄉。罷官路上古道西風,驛站斷橋邊一枝孤梅風雨飄搖,轔轔馬車裏斷腸人同病相憐。

陸遊的一生雖幾度出任公職,但大部分時間是在鄉賦閑,其間寫過大量簡淡古樸、樸素秀逸的田園詩,作曠達之想,以求寄托。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遊山西村》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劍門道中遇微雨》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臨安春雨初霽》

市橋壓擔蓴絲滑,村店堆盤豆莢肥。

——《初夏行平水道中》

這些詩衝淡恬適,清新古樸,我是愛極這樣的字句,仿佛紛擾塵世間,隻剩這春雨杏花、柳村農家。可是,真的能忘記嗎?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書憤》

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多少次夢回沙場,瓜洲渡戰船上的雪啊,大散關鐵馬後的風啊……壯士銀甲金刀,橫戈躍馬……夜半驚醒,淚濕枕巾。別人是“夢裏花落知多少”,你卻是“鐵馬冰河入夢來”。七十餘年的坎坷滄桑,怎還不能熄滅你的一腔報國理想,以你的品行,自是不屑權臣韓侂胄的為人,又怎會寫詩頌揚,可因他支持北伐,一切就有了原諒的理由。

你還是時常會去沈園的吧,離去時的英武少年,歸來已是塵滿麵、鬢如霜。壁間墨痕深鎖,伊人凋落成泥。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複舊池台。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沈園》其一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

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沈園》其二

紅塵滾滾,有人相遇,有人別離,如花綻放的年紀,輕輕錯肩而過,沒有道一聲“珍重”。沈園裏一位老人,踽踽獨行。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示兒》

公元1210年,留下這首遺詩後,八十五歲的陸遊閉上了眼睛,至死也沒能看見北定中原的那一天。

公元1279年,陸秀夫負八歲的宋帝昺跳海身亡,南宋滅。

悲歌未徹辛棄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