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行》

已經是春天了,郴州驛館還是很冷。家人寄了很多信來,我很想他們。王國維說:“少遊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淒厲矣。”他哪裏知道什麼是淒婉,什麼是淒厲。他不會知道我的痛苦。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浣溪沙》

又是七夕,昨日我翻到這闋詞,這是我年少時寫的,那時候又怎會知道什麼是愁。她又給我寫信,說很想我,沒我的日子不知道怎麼才能挨得過去。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給她寄去了一首詞,希望她能看懂。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鵲橋仙》

我又想起那年冬天,我在船上,她在岸邊。越州城外,衰草連天;越州城內,千萬盞燈。

我以為以後還會相見,可是,再不會有以後。

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滿庭芳》

在會稽與她分離後,我回到了汴京。見到恩師,恩師說:“這麼久沒見,到處都在唱你的‘山抹微雲’。”我還以為恩師在誇我,我說:“謝謝。”誰知道恩師翻臉比翻書還快,他說:“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作詞。”我分辯說:“某雖無識,還不至於如此,先生言重了。”恩師說:“‘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

以後,我再也不會聽見老師罵我,我很想他。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見到他。

此後,秦觀又先後被移送到橫州(今廣西橫縣)、雷州(今廣東雷州)編管。幾年間,他被削職、除名,一貶再貶,到最後已成為流放的罪犯。雷州,將是所有痛苦和思念的終結,將會是時間的終點。

好吧,你們已經看見了我的痛苦、我的不堪。好吧,讓我把這首挽歌寫完:

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

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屍。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鄉在萬裏,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

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

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

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闍維。

荼毒複荼毒,彼蒼那得知。

歲晚瘴江急,鳥獸鳴聲悲。

空濛寒雨零,慘淡陰風吹。

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

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

亦無挽歌者,空有挽歌辭。

徽宗立,少遊複宣德郎,放還。至藤州(今廣西藤縣),出遊華光亭,為客道夢中長短句,索水欲飲,水至,笑視之而卒。

蘇軾聞秦觀死訊,將“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二句書在自己扇子上,以祭少遊“高山流水之悲”,附跋語——“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

少遊,你的魂魄是否已經東歸故鄉?

少遊,你的身體是否有地方埋葬?

你早已在我們的心底,融化開最柔軟的地方,將你安葬。

斜陽已暮,杜鵑聲聲,你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京華倦客周邦彥

寫宋朝詞人的時候,一直想把周邦彥繞過去,雖然我也姓周。讀他的詞,缺少那種皮膚輕微過電的感覺。我寫詩人詞人的狀態很不健康——遇見喜歡的,寒毛根根直立,兩眼爍爍放光,排比、通感、對偶、代入主角……怎麼煽情怎麼來;遇見沒有欲望的,我就成了根軟麵條,怎麼折騰自己都不能雄起,煙一根接一根地點,字一段一段地刪,走出去呆若木雞,狀如夜鬼。

扯得有點兒遠。我這樣的青年讀詩詞並非為了考試,完全憑自覺自願,所以語淺情深、一見如故的感覺對我很重要。周邦彥的詞過於精整莊重,一眼望過去,那叫一個有文化,我這樣的偽文學青年,也就失去了反複咀嚼的意興。就像一個女人,晚禮服、水晶鞋,豔光四射得無可挑剔,可怎麼看都像一個櫥窗裏的塑料人,相反一個穿牛仔褲、棉布襯衣、白帆布球鞋的鄰家女孩,卻能輕易擊中我心。王世貞《藝苑卮言》雲:“美成能作景語,不能作情語。”這話總結得到位。

聒噪了半天沒感覺,可還是在寫他,沒辦法,周邦彥太有名了,隻要談論宋詞,他就是座繞不過去的大山。北宋詞性靈,南宋詞技工,周邦彥就是北宋詞風向南宋詞風轉變的樞紐。按葉嘉瑩的說法——周邦彥正是一個“結北開南”的人物。後來的薑夔、張炎、周密、吳文英都是周邦彥的粉絲,在他們的詞裏都能讀出周邦彥的痕跡。就連早年批評周邦彥“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的王國維,晚年也誇其是“詞中老杜”。

周邦彥一生宦海浮沉,心態卻是比較好,不像大多數為官的詞人一樣激越衝動。後人評其詞風“渾厚和雅”,我看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可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宋史》說他“疏雋少儉,不為州裏推重”,《東都事略》載其“性落魄不羈”。看來我們沉厚隱忍的美成同誌,少年時也和柳永一樣,是出沒於秦樓楚館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