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康肅公堯谘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嚐射於家圃,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勺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因曰:“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康肅笑而遣之。
“熟能生巧”的道理大夥都懂,《賣油翁》精彩的是人物神情、動作、語言描摹——“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讀來真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永叔沒有去寫小說,真是可惜了。
除去以上四篇散文,《五代史·伶官傳序》《豐樂亭記》《鳴蟬賦》《秋聲賦》都是曆代傳誦名篇,也難怪永叔被譽為“唐宋八大家”之一。
僅憑文章好、人品好,歐陽修還不足以成為北宋文壇領袖。水泊梁山上一百單八將,人才濟濟、臥虎藏龍,為何尊一個黑臉短肥的宋江為老大?根源是宋江喜歡幫助人,不然怎麼叫“及時雨”。歐陽修也喜歡幫人,任知貢舉期間大量舉薦人才——曾鞏、王安石、蘇洵、蘇軾、蘇轍,哪個不是響當當的人物,早年都曾得歐陽修獎掖。嚴格來說,他們都是歐陽修的門生,逢年過節都得去老師家拜年。又有梅堯臣、蘇舜欽等一幹密友,在歐陽修周圍形成了集團性的力量,為他領導詩文革新運動創造了條件。
歐陽修提倡樸素流暢的文風,力主文須明道致用。當時國子學中流行所謂“太學體”,應是類似韓愈僻怪險澀風格的文體,“太學體”的代表人物為劉幾。劉幾參加嘉祐二年科舉,剛好撞在主考官歐陽修手上,其“太學體”文章被歐陽修用朱筆從頭到尾抹了個遍,“判大紕繆字榜之”,並將“凡為新文者,一切棄黜”,這應該是中國第一張大字報。當時也許文風如此,歐陽修此舉激起舉子嘩變,考生們群聚嘲罵、示威遊行,在大街上攔住歐陽修的馬頭哄鬧。可鬧歸鬧,就像現在高考,如果教育部明文規定不許用某種文體,有幾個人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場屋之習,從是遂變”。由歐陽修這樣的實力派人物領軍詩文革新運動,不成功才怪。可以說歐陽修通過此次變革,在詩、文兩方麵確立了宋代文學的基本風格。從這意義上來說,歐陽修確實是宋朝宗師級人物。
私以為,文學就是一個大花園,有牡丹的富貴,也該有梅花的冷香,用行政力量強行幹預,有點兒強奸的味道。規矩太多,扼殺想象,所以歐陽修的大部分詩歌嚴肅古板,喜歡講大道理,讀來昏昏欲睡。他被貶夷陵時所作《戲答元珍》卻是親切流暢: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
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
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
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歐陽修對首二句很得意,曾對人說:“若無下句,則上句不見佳處,並讀之,便覺精神頓出。”後人也說首聯“起得超妙”。
相比永叔儼然“正統派”的詩,其詞卻寫得清新疏淡、柔情婉約。試看《玉樓春》: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多情自古傷離別”,永叔一闋傾離別之傷的《玉樓春》,既纏綿哀婉又沉雄豪宕。王國維《人間詞話》語:“永叔‘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佛家管破罐子破摔叫烈火重生,破罐子被摔到一定程度,什麼也都放下了。歐陽老師教導我們:看盡落花後,人生也就達到圓融無礙的最高境界。所以兄弟們受點苦都咬緊後槽牙忍著,成佛成仙的日子在等著咱們。
永叔另一闋寫離別之情的是《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歐陽修詞風受“花間派”的影響較深,《踏莎行》卻沒有“花間派”的鋪金綴玉、濃脂豔粉,通篇情景交融、曲盡其妙。前闋寫有我之景,“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兩句有李煜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之妙。後闋寫女子離愁,伊人扶欄遠眺,春山迢迢,客在天涯。俞平伯論“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兩句:“似乎可畫,卻又畫不到。”
歐陽修的詞基本承繼五代詞風,借女子視角寫離愁閨怨是“花間派”標準格式,《蝶戀花》是其中的代表: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瓊瑤《庭院深深》的最初靈感絕對是從《蝶戀花》來的——深宅大院裏楊柳如煙、簾幕重重,羔羊樣的女主角忍受婆婆、妯娌和小姑虐待,妓院舞廳裏男主角聲色犬馬、紙醉金迷……你看看,衝突就是這樣來的,清末民初豪門大戶裏的恩怨情仇,你就可著勁想吧,反正是女主角怎麼委屈怎麼來,把握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的淒婉哀憐就行,拍成電視劇,一準讓少女和師奶們淚眼滂沱。想寫瓊瑤式愛情小說就這麼簡單,不信你試著這思路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