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鶴衝天》
你忘記是哪天醉後,填了這闋詞。也許又是沒付酒錢,填詞抵賬了。寫就寫了吧,這幾天滿街都能聽見唱這首詞的。就要放榜了,今年,我總該考上了。
“此柳三變可是填《鶴衝天》的柳三變?”
“回陛下,正是此生。”
“朕聞此人多遊狎邪,好為淫冶謳歌之曲,薄於操行,可是屬實?”
“此生出入秦樓楚館,以為樂工歌伎填詞為生。”
“此人任是風前月下淺斟低唱,豈可令仕宦。何要浮名?且去填詞。”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你說你早已厭倦功名。你現在是“白衣卿相”,你是“奉旨填詞”。酒越喝越淡,理想越追越遠。我們知道,你去見過晏殊。
大家都說晏殊是很喜歡填詞的宰相,我聽過他填的《浣溪沙》,裏麵“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句我很喜歡,也許他能幫我。我知道他除了喜歡填詞,還喜歡幫人——範仲淹、韓琦、歐陽修都是他提攜的。我想去碰碰運氣。
晏公問:“賢俊作曲子嗎?”
三變曰:“隻如相公,亦作曲子。”
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
我不願和這廝再廢什麼話。我知道,他是在說那首《定風波》,丫的在諷刺我的詞格調庸俗、色情下流。如果我的詞像他認為的那麼不堪,那他的詞簡直就是小兒塗鴉。我閉嘴告辭。有的人,你和他多說一句話,都顯得你很弱智。還好他兒子小山,不會像他老子這麼傻叉。
師師,不要再送了,你們,也都不要再送了。行走江湖,講的就是一個“爽”字,天涯何處無芳草,得饒人處且饒人!各位大俠,山不轉水轉,就此別過!後會有期!下雨了?老子怎麼哭了。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雨霖鈴》
我喜歡杭州,更喜歡杭州的女人。我喜歡看她們,更喜歡聽她們唱詞。她們的吳儂軟語,唱我的詞會特別地好聽。她們和杭州,已經等了我幾千年,等我的一支禿筆,等我的一闋新詞。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望海潮》
說實話,這首詞我不是為了換酒才填的,我是為了見王八蛋孫何才寫的。這小子還沒功名的時候,天天跟我後頭混。也難怪他,跟著我,上哪兒喝花酒都不用帶錢。這人生啊,飛禽走獸樣的,現在孫大人官居兩浙轉運使,駐節杭州。前幾天我想去拜訪他,還沒敲開府門,邊上的兩條大漢又是白鶴亮翅又是黑虎掏心。我正琢磨是用四十路彈腿還是用少林七十二絕技,已經被一招平沙落雁擺平,摔了個惡狗搶屎。做人真不厚道,我還沒喊開始。
“填詞,我不行;動武,裏不行。”
“草裏涼!裏等著!”
形勢逼人,我頭一次填換不了酒的詞。草裏涼,裏等著!
寫到最後幾句的時候,我掉了一地雞皮疙瘩,我居然在拍混吃混喝的孫何馬屁。這是幻覺!
肯定是。
楚楚晚上要去孫何府上唱堂會,我和她膩歪了半天,她才答應在宴席上唱這首《望海潮》。
第二天,我收到了孫大人的請帖。
“動武,我不行;填詞,裏不行!”
“……”
那段時間,我過得很快樂。每天我都被很多人請,每天我都喝很多的酒。我喜歡和她們在一起,她們好像也喜歡和我在一起。她們經常這樣唱:“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麵。”
酒喝多了,你未必會忘記。每當望向山的那頭,我便會想起一些人,一些事。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鳳棲梧》
後世有個叫王國維的“海龜”,他說我這首詞的最後兩句,是人生的第二重境界。我不知道第二重境界該是什麼境界,他也許是誇我泡妞也執著。
年華纏繞不休,四季來了又走。曲唱曲終,曲終曲唱。
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夕陽島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歸雲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少年遊》
那一年,我改名柳永,宋仁宗不知道柳永就是柳三變吧。我中第了,可我,已經老了。
在當餘杭縣令的時候,朝廷裏的星官吃撐了,說天上出現了一顆“老人星”,遇見這樣天大的祥瑞,百官都要賦詩慶賀。我填了首《醉蓬萊》交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