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見女英,我都會覺得罪惡。偷情後,回到娥皇的病榻前,我沉默。娥皇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她的臉上有未幹的淚痕。她微微地歎息:這樣的一個孩子,讓我怎放心離去。她又虛弱地睡去,我握著她的手,淚流滿麵,發不出聲音。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清平樂》

娥皇走了,帶著對我的愛,帶著對我的恨。

她問女英什麼時候來宮裏的,女英笑嘻嘻地回答:來了幾天了。她轉過身去,輕輕地歎息。這一轉身,她就再也沒有回頭。我知道你是恨我,你怎能至死都不再看我一眼。

幽深的古井,也許能通往黃泉,沒有我的陪伴,奈何橋上的娥皇,是否會孤單。

你們本不該救我上來,娥皇需要我的陪伴,南唐卻不需要我這樣的主人。你們是怕亡國的罪名沒有人擔當。

宋軍遲早會攻入金陵,南唐遲早會被滅亡,我和女英,也遲早會去陪伴娥皇。

你們說我不思進取,不是個好的君主。是的,我從來就不是個好的君主,你們又為何要強迫我當?我又能再做什麼?除了減輕一些賦稅,放寬一些刑罰,我還能做什麼?南漢已被大宋滅亡,很快,會是南唐。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烏夜啼》

那年秋天,趙匡胤派人來請我去開封。女英一直在哭,她已經是我的王後。不去又能怎樣呢?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總會走。大臣們替我回了信,說我身體虛弱,不能夠長途跋涉。我知道,那一天就快來了,南唐就要亡了。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

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煙草低迷。爐香閑嫋鳳凰兒,空持羅帶,回首恨依依。

——《臨江仙》

填這闋詞的時候,宮外金鳴馬嘶,宋軍該是渡過長江了。趙匡胤也是個急性子,秋天才回了信,冬天就要問罪了。

別急,我還有三句沒有寫完。柴薪已經堆好了嗎?我喜歡的那些古書也幫我帶上。

仲禹,你怎麼哭了呢?我們該和南唐一起死去,你母後也在等著我們。別哭了,生在帝王之家,本就是你的不幸。

女英,你看火焰多麼溫暖,佛說,那裏有通往永生的彼岸。

你們為何不讓我死。複國?從來就沒有國,又何來的複。父皇交給我的,不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亡國的罵名。是啊,我該去哀求,替我的子民。他們沒有錯,他們不該死。可惜啊,那麼多書,都已經燒了。

我脫去龍袍,赤裸身體;我捧著玉璽,彎曲雙膝。

是啊,我願臣服;是啊,望陛下垂憐;是啊,謝主隆恩!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破陣子》

金陵,我是你的叛徒;百姓,我是你們羞辱的王。都歸順大宋吧!都忘記南唐吧!都不要再送了吧!我是你們羞辱的王。

汴梁。趙匡胤,不!宋太祖,不!皇上。

皇上封我為違命侯,多麼嘲諷。我曾經違命不去汴梁,所以我是“違命侯”。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餉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浪淘沙令》

我在汴梁已經一年。宋太祖死了,我現在稱他的弟弟趙光義為皇上。我由“違命侯”晉封為“隴西郡公”。南唐被宋太祖滅亡,可我並不恨他,我覺得他像個男人。雖然他不讓我與舊臣見麵,不讓我隨意進出家宅,酒宴上也經常拿亡國之事來譏諷我,可我不恨他。他每日供給我三石酒,他該是知道我的痛苦。

而我恨趙光義!不是因為他曾想不再供酒,不是因為他對我的慢待,不是因為他殺自己的兄弟子侄,是因為,女英。

好吧,我就要死了,我本就已經死了。這一切,終於可以結束。

原來毒酒並不像他們說的那麼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他死了,恥辱卻留在了人間。

納蘭性德說:“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質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

王國維說:“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後人尊李煜為——詞帝。

神清骨冷林和靖

從意象美學的角度看,林逋筆下的梅是林逋的世界。

這樣的結論很讓我沮喪,我很快推導出——狗尾巴草是我的世界。可這並不能妨礙我對林逋的欣賞,狗尾巴草也有春天!

我在寫孟浩然的時候,曾大言不慚地說:“唐宋兩朝,據我所知,終身沒有入仕的大文人隻有孟浩然和柳永。”後來發現柳永當過屯田員外郎,我偷偷把柳永改成了薑夔。現在又冒出來個林逋,額滴神啊!之後不知道還要冒多少個出來。

中國曆代崇尚隱逸之風的文人很多,可其中真正願意歸隱的卻沒有幾個——要麼是附庸風雅,要麼是掛羊頭賣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