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常培先生(1899-1958)是中國現代語言的開拓者之一,他在中國學術史上有崇高的地位。他的大弟子們都是今天中國語言學界的重要人物,他們對羅先生的著作和學說已經作了精要的介紹。我這裏略談幾點在他生前我同他接觸中有關語文的幾件小事,從這些小事中可以看出他的高尚品德和大眾化思想,以紀念他的90歲生辰。
“二戰”以後,羅先生和我由不同的職業渠道去到美國。他起初在樸茂納大學,後來到耶魯大學講學。我在紐約銀行界工作。耶魯所在的新港跟紐約交通方便,我們不在一地而時常往來。
他來紐約,多次同當時住在紐約的老舍先生一同來到我家。他們二人是從小同學。老舍先生談笑風生、莊諧紛出;羅先生溫文儒雅、言必有中。有一次,羅先生和我一同去看老舍,途中他對我說:“我和老舍都是滿族,滿族在清朝自命不凡,到了‘民國’變成自慚形穢,許多人甚至忌諱說自己是滿族,這都是不正常的心理。我和老舍一向公開自認是滿族,實事求是,從不隱諱。出生於不同民族,這是上帝的安排,有什麼可以自尊或自卑的呢?美國不也是許多民族共同建設一個國家嗎,為什麼中國有人要諱言多民族呢?”諱言多民族、隱瞞自己是少數民族,在戰後中國的某些人中間還是一種時常流露出來的舊思想。改變這種不正常的心理,是進行少數民族工作,特別是少數民族語文工作的必要準備。羅先生開風氣之先,在他指導下後來做出了少數民族語言研究的非凡成績。
有一次,他和老舍來到我家。內人張允和問他們要吃點什麼。他們說:“要吃粥,好久沒有吃到粥了。”我是帶了家眷去的,他們都沒有帶家眷。我們一同吃粥。吃完粥,羅先生偶爾發現我的書桌上放著一疊手稿。他問這是什麼。我說,“閑來無事,以玩弄速記為消遣”。他問,“誰的設計”?我告訴他,“我想用同一種Gregg式的速記符號,記錄幾種不同的中國主要方言,不一定有實用,不過作為消遣而已”。這引起了他的回憶。他告訴我,他年輕時候從事速記,做過國會的速記員,速記引起他研究語言學的興趣,後來就走上了語言學專業的道路。
這樣,我們無意中發現了一個新的聊天題目。我告訴他:“還有一件事,我害怕貽笑大方,一直不敢告訴你。我有一個洋人朋友,要我教他一點兒中文,隻要一點兒,不要多。為了教他一點兒中文,我編了一本微型講義《中文十課》。用簡易的拉丁化新文字,不用方塊字。讀了五課以後,才開始學幾個方塊字。這也是閑暇無事的玩意兒。”我不好意思地拿出那本用打字機打的以英文解釋中文的講義,補充一句:“這是洋塗鴉!”意想不到,羅先生說:“讓我拿回去看看。”不久,他把講義還給我,在我錯誤的地方,詳細地用鉛筆作了改正,並對我說:“有一點意見:不標聲調,不好。”他的誠摯態度,給了我深刻印象。想不到以他這樣一位國際有名的語言學者,竟對我消遣的玩意兒毫無輕視之意,反而主動地給我幫助。這種“雅不輕俗”的平民作風,在當時的學術界是難能可貴的。從此,我聽了他的話,不再讚成當時“拉丁化運動”反對標調的主張。從此,我對中文的拚音化問題,繼續作一些業餘的研究,不再把它看作是見不得人的事情。
1949年冬天,我回到上海,在複旦大學經濟研究所和上海財經學院教書。1955年我接到通知,到北京參加“全國文字改革會議”,這大致是由於我對文字改革一向有些興趣。完全出於我的意料,會後我被留下作為新成立的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的一個工作人員。我對當時文改會的領導吳玉章同誌和胡愈之同誌說:“我是外行,留下不合適!”他們說:“這是新的工作,誰都是外行。”經濟學界的朋友們都反對我改行,隻有一個朋友對我說:“改行也好,文改比經濟安全。”這樣,我就留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