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結束後,國家恢複了高考製度。他,一個五類分子的後代,在飽受了欺侮、蹂躪之後,一朝終於實現了自己夢寐以求的願望,來到一所大學中文係讀書。他從人間的最下層,一下子飛躍到了充滿陽光的天堂。夢魘一般的往事還沉重地壓迫著他,遍體的傷痕還在滴著血。他未來得及品嚼命運的轉折所蘊含著的重大意義,迅速抖落曆史留在心頭的塵埃,投入到刻苦攻讀之中。
他珍惜著那一分一秒的光陰,如一個快要餓死的嬰兒,突然嗅到了母親的乳頭,發瘋似的吸吮著那生命的汁液。吃飯,讀書,讀書,吃飯,他在浩如煙海的人類知識裏遨遊。課本的知識要掌握,但更多的是圖書室裏那一排排的各類著作。他如一個書蠹,在拚命地啃齧著。這一本還沒看完,另一本已放在手邊。好像那圖書室是專為他設,那個管理圖書的老太太是專為他服務的。
有一天下課時,一位同學給他捎來了一封信。他看了信封,是妹妹寫來的。在打開的當兒,掉落一張照片,撿起一看是一個女的,他素不相識的一位姑娘。他懷疑這封信寄錯了。又看了內容,才知道是妹妹為他介紹的對象。照片上的姑娘相貌周正,甜甜地笑著。他一笑擱置到了一邊。
寒假在家期間,在妹妹的撮合下,他們見了麵,說了話。後來便是書信往來,是回家時那短暫的相聚。他們由素不相識而相識,由不知而相知,直到兩顆心緊緊相連。他們在一起不知說了多少話,在田野上那段永沒盡頭的小道上,從天黑說到天亮。他們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常常是一方上半句還沒講出,對方就接上了下半句。柳葉那年才十九歲,在縣城裏一個工廠上班。曾上過縣裏辦的戲校,在樣板戲裏扮演過柯湘、李鐵梅等主要角色。她的父母都是公社幹部,生活可謂相對優裕,沒有經曆過風風雨雨,大起大落。可是李經緯覺得她是那樣的理解他,這令他大為感動,體會到了她的價值。當然還有她的美麗,和良好的品行。
他們相愛了,如癡如醉,如顛似狂。他給她寫了信,她收到了便馬上回信。他收到了她的信,也立即回複。他翻到了她給他抄錄的那首漢樂府: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她思念他,盼望著與他的相見,而他又不能回去,於是便給她錄去了秦觀的那首《鵲橋仙》:
“纖雲弄巧,
飛星傳恨,
銀河迢迢暗渡。
金風玉露一相逢,
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
佳期如夢,
忍顧鵲橋歸路!
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回去了,會見在父親教書的那所學校。葉子贏得了全家的喜愛。父親和弟弟妹妹視她為自己家中的一分子。她與這個家庭是那樣的融洽。吃飯了,先是給父母親盛。母親有了病,她主動喂湯喂藥。母親說:“坷垃有福氣,能娶這樣的姑娘為妻。”
晚飯以後的時間,是屬於他們的。他們來到離學校不遠的那條小路上,繼續他們永無休止的談話。談過去,談人生,談社會,談理想,談書,談他們的愛情。他們擁抱,相吻。走累了,他們來到他們常去的那個架著水車的水井邊,井台上有一個條石,他們坐下來,相互偎依在一起。四圍是靜靜的麥田,空氣中有甜甜澀澀的麥子和青草的味道。葉子躺在他的懷中,閉上眼睛對著他的耳朵說:“惟有躺在你的懷中,我才能安寧。”還說:“我現在覺得你比俺爸俺媽還親。”
他說:“葉子,我愛你,永生永世!”
葉子說:“我是屬於你的,非你不嫁。”
他在春光的愛撫中,牽著葉子的手在如花似錦的田野裏倘佯。聽葉子的那首情歌,聽她銀鈴般的笑聲。
李經緯去了她的工廠,她把他介紹給她的好朋友。
她來到了他的學校,共度著那美好的時光。
他們訂了情,葉子給了他那方手帕。他拿了母親給的錢去為她買衣服,她卻不要,說:
“我不是商品,我要的是你。”
他們商量了,雙方老人也都讚成,等李經緯一畢業,就結婚。然而,事情的發展是那樣的出乎預料。
葉子和李經緯一樣,有著強烈的求知欲,也有著自己的理想。這理想在她和李經緯接觸之前,是含糊不清,沒有具象的。但自和李經緯接觸,卻從李經緯帶給她的那些知識,那些外界更為廣闊的信息中得到了啟示:她不能就這樣虛度自己的一生。她做出了決定,也要考大學,奔個人的前程。
柳葉對李經緯說:“經緯,我考大學是因為我知識太少,怕結了婚咱們沒有共同語言,怕你小看我。請你理解我,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