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詩,甘願讓一個讀者讀一千遍,而不願讓一千個讀者隻讀一遍。” 我把法國詩人瓦列裏的這句話記了許多年。原話是不是這樣已經記不得了,但意思是絕對不會記錯的。因為這幾乎就成了我從事文學和文字工作的座右銘。幾十年來這句話隨時提醒我,要腳踏實地地工作,切勿嘩眾取寵,而這句話,我是從辛笛那裏首先知道的。他很看重這句話所表達的寫作態度,所以也用這句話來激勵我這個學生和後輩。他還曾經把這句話寫進他一個詩集的序文裏。這其實正是辛笛貫徹一生的為人和寫詩的態度。
辛笛為人和為文的謙虛嚴謹,是我們大家都熟知的,比如,他那本1948年印行的《手掌集》已經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而他卻在那篇短短幾百字的後記裏說著“除了慚愧,我竟是一無可說”這樣的話。到1983年,當人民文學出版社為他出作品合集《辛笛詩稿》時,他又把這篇《手掌集》的後記印在作者自序的後麵,就是為了再次說出這句話。但是我們知道,當他那天靜靜地在《小夜曲》款款的樂聲中,躺在花叢裏離我們而去時,給我們留下的,是多麼豐富而貴重的文字、思想和藝術的遺產啊。
我是個教書的,為了教學的需要,往往喜歡從人家的文章裏尋找理論和思想觀點的蹤跡。我從辛笛的書裏就找到許多,而且早已用到了我的講課裏。比如,他給他的詩集《印花·花束》所寫的那篇題為《學詩管見》的“代序”,短短幾百個字,卻提出來文藝學上有關形式與內容、生活實踐與藝術創作等根本的問題,我曾經讓我的研究生反複去閱讀這篇短文,認真體會其中那些深入淺出的話語,讓他們從中懂得“情文相生,引筆生花”,必須有生動的形象才能有藝術的美,作家必須有生活實踐才能捕捉到真正的美的道理。
辛笛是從西方學習詩藝歸來的,他筆下傾流而出的那些象征、聯想、通感等等的詩歌藝術表現手法大多來自於歐洲古典與現代詩歌。早在1930年代他就已經寫出來許多讓中國讀者耳目一新的印象派詩篇。讀他《手掌集》中寫於1934年的那篇名作《印象》,簡直就像是在觀看一幅莫奈的油畫,你會不自覺地隨他進入一個似清晰又似朦朧的意境蒲藻低下頭
微風搖著得意的手
滿河的星子
漲得和天一般高
而讀他的那篇《航》,那起首和結尾的幾行,又會讓你覺得,他已遠遠超出了歐洲那些象征派詩人的迷茫: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處
明淨與古老
風帆吻著暗色的水
猶如黑蝶與白蝶
……
將生命的茫茫
脫卸與茫茫的煙水
辛笛畢竟是在悠遠的中國文化背景和深厚的國學淵源的根基上去學習西方的,他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徹悟人生,所以在1940年代所寫的詩,就顯得開闊得多、瀟灑得多,更富於熱情,風格也似乎更硬朗一些。和中國1930年代許多新月派和現代派詩人相比,辛笛是中國詩人走出象牙之塔的先行者之一。
而詩人之所以步入一個更加開闊、熱情的境界,是時代和現實生活使然,也是因為詩人從來就懷著一顆深愛自己民族和人民的赤子之心。他師從西方那些印象派大家,但是他沒有接受他們的唯美主義和個人主義,更摒棄了他們的虛無主義。對於西方的詩歌,他的主張是要引進,同時又加以馴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使之成為我們自己的東西。他的這個“引進馴化論”是至今仍值得我們去深入研究和發揮的。我們注意到,辛笛1930年代所寫的作品中,就已經深深惦記著中華民族的命運,而到1940年代,他已經是在為廣大勞苦人民的苦難大聲疾呼了。他的那篇寫於1946年詩人節的名作《布穀》,那種“要以生命來叫出人民的控訴”的激烈的情感,毫無疑問是在我們民族的解放鬥爭進程中起過良好作用的。中國解放前夕,辛笛和一幫比他年輕的詩人一道辦詩刊,編叢書,印詩集……他終於和他的朋友們一同高唱著他們的歡歌攜手步入了新中國,而緊接著他又不知疲倦地投身於新中國的建設事業。他真是一個愈老愈顯純真的可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