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懷念翻譯家餘振先生(2 / 2)

餘振先生告誡我要把原文仔細閱讀,他還給我看他親手抄的《奧涅金》的俄文手抄本。原來,他為了仔細鑽研《奧涅金》,早在西北大學教書時,就把它親手抄了一遍。他告訴我:“我雖然這樣用功,但仍不敢譯它,還是你大膽,做得好!再磨它幾年,一定會做得更好的!”

令我十分感動並終身難忘的是:餘振先生看我生活貧困,連翻譯的稿紙也買不起,竟然把心愛的藏書《四部備要》中的第二編拿到福州路去賣掉,把賣得的三百來塊錢交給我,叫我安心養病,再去買些稿紙,繼續翻譯《奧涅金》。要知道,我當時給出版社翻譯稿子,一千字才得三塊錢,我去中學代課,一個月才拿四十來塊錢。這筆巨大的財富讓我驚呆了,我簡直不知如何來承受它!其價值已經遠遠超出了它本身具有的金錢的價值!它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裏麵飽含著一位恩師的關愛與期待。多少年來,它一直鞭策著我,鼓勵我勇敢地麵對生活,使我在遭遇挫折時,能夠不被困難所壓倒。

自從我右派摘帽與餘振先生重逢後,直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前夕,我每星期都要到餘振先生家裏去一兩次,在他的指導下讀普希金作品和有關的參考書,並不停地對《奧涅金》譯稿進行修改。在這幾年裏,我的譯稿至少重譯、重抄了十遍以上。餘振先生成了我大學畢業後永久的老師,而我則成了他永遠不畢業的學生。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餘振先生因為早年的一段經曆(他曾加入中國共產黨而被投入國民黨監獄),再加上1950年代被打成右派,在“文革”中被定為“大叛徒”、“大右派”,被隔離審查,在街道裏弄遭批鬥,後來又被下放到上海郊區的奉賢農場去喂豬,曆盡磨難。我曾在夜晚偷偷到汾陽路餘振先生的家去探望,看見他家門口貼滿了大字報,我知道他跟我一樣正經曆著磨難。我雖不能再去向他當麵請教,但在心裏卻默默地分擔著他的痛苦。多少個夜晚我默默地禱告:但願餘振先生和我國一大批知識分子的厄運早日結束。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1979年,餘振先生的冤案得到了徹底的平反。1980年,他被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聘為教授,彼時,他已是71歲高齡了。而我那時也正在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任教,我們師生又在一起成為同事。我不僅有機會就文學翻譯問題繼續向餘振先生請教,而且我們還一起合作翻譯出書。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的《萊蒙托夫文集》的敘事詩部分就是餘振先生和我合作的成果。浙江文藝出版社給餘振先生出《普希金長詩全集》時,餘振先生又把我譯的《葉甫蓋尼·奧涅金》放了進去,同時,我遵照餘振先生的意見把譯稿又改了一遍,改成每行四個頓、十個字,使得譯詩節奏感更強。

1996年夏,在餘振先生生命結束的前一個星期,他躺在上海華東醫院的病床上,欣喜地告訴我:“我昨天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把普希金全都翻出來了,印了100萬本!”一個星期後,他離開了人世。餘振先生可以欣慰地離去了,因為他的夢想已經實現了。我國現在已經有兩個版本的《普希金全集》問世,而《葉甫蓋尼·奧涅金》也已經有十多種譯本了。餘振先生,您安息吧!

(注:此文2010年6月由王智量口授,陸鈺明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