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開全係大會,一位女教師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會場裏人聲嘈雜,都在低聲交談,並不理會那位站在台上講話的領導。我和我的鄰座也交談起來。她告訴我,她是本校畢業留校工作的,她們那一班同學在校時曾經讀過我寫的文章,她早就知道我。
“我們班留校的有好幾個呢。還有幾個在其他高校的中文係工作,比如梅麗。”
“梅麗?”我不覺產生一種特殊的反應。她似乎從我的這一聲回應中察覺到這種特殊性,斜眼看了看我。好在她其實並沒有察覺什麼。她繼續低聲跟我聊:“就是那個寫小說的梅麗。她現在成名人了。我跟梅麗,還有我們同宿舍的另外兩個人,都喜歡你那篇關於托爾斯泰世界觀和創作方法的文章。我們還把你寫的其他文章都找來讀,還有你翻譯的東西。梅麗特別喜歡你翻的詩,普希金和萊蒙托夫的。”
我沒有說話。她繼續聊下去:
“你後來情況的變化我們都知道,你當上右派,離婚,‘發配’到農村去……我們還在宿舍裏議論過。”
我沒有接她的話題,但是被她這番無意的談話攪得心裏有些亂。回家去,我把梅麗的那兩封信找出來,仔細再讀幾遍,又再次細讀了她那本小說。我又動了給她寫信的念頭。最後還是又決定不寫。
這天晚上,我暗想著,我也要寫一本小說。
4
兩年過去。梅麗已經發表幾部小說和許多文章。她已是一位著名作家。她時常在一些場合坦率地發表她對許多問題的看法,往往言辭尖銳,也往往超出文學領域。我特別留意到,她無論是講話或是寫文章,都能無私地解剖自我和展示她美好的天性。在作品中,她善於把筆觸探入到人物的靈魂深處,發掘他們人性的優點或弱點。讀她的作品,你會時時感覺到她有一顆善良之心。
我發現自己時刻在留意著梅麗和她的作品。有一天,我在一個學生手中見到一份手抄稿,他們說是梅麗寫的,他們喜歡,就大家傳抄。我在這篇作品裏,讀到這樣一段文字:我彷徨過,我走過漫長的歧路,我甚至用母親給予我的原本是幹淨的手毆打過無辜的人。我為自己招來應得的指責、唾罵和痛苦的孤獨。但是現在我要和自己也和人們的冷眼抗爭!我要擺脫自己過去的幼稚、愚昧、錯誤和盲從;不管別人怎樣用手指戳我的脊背,我要尋找一條新的人生路!……我幻想有一天,一個和我心靈相通的人,也許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會從天邊走來,來到我的身旁,和我攜手進行人生的奮鬥,一同把我們的熱血噴灑在中華大地上。我們將一同栽種一棵棵希望之樹,讓它們開花結果……
這是這篇作品中一個人物的一段自白。它應該也是梅麗本人坦誠的自白,讀來很是感人。
我又把梅麗的兩封信找出來,重讀,再重讀。我再把她這幾年出版和發表的所有作品和文章仔細地讀過。我欣賞她的才華,欽佩她的正直和坦誠,尤其羨慕她自我批判的勇氣和昂首闊步向前進的毅力。她是一個靈魂美麗的人,一個非常有性格的人。我現在明確地知道,今天的梅麗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梅麗。我感到欣慰。其實,在她三年前寫信邀我交談的時候,她也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時候的她了。不過那時不僅我,幾乎所有的人,都還不能相信她的變化。
我現在不怕她了。我又有了一種衝動,想要寫一篇文章,談一談她的幾本新作,寄給她,或者拿去發表。
可是我再次壓抑住自己的衝動,沒有這樣做。讓過去了的事情永遠過去吧。我告訴自己:五十多歲的人了,切不可由於偶爾的輕率讓他人覺得是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