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同事繼續說下去:“不過,她也並非萬事如意……”
接著他告訴了我梅麗後來的遭遇:她的丈夫榮任當地省革委會宣傳部長後,因感情問題,兩人離婚了。她調回這裏,在另一所大學的中文係當了教師。
“但是從作品看,她不是一個不通人性、不懂人情和不講道理的人。也完全不像是一個死心塌緊跟四人幫的‘造反派’。”我說。
“是呀。她的這本小說跟她這個人簡直不一樣。這很難讓人相信!”我的同事這樣說。
“人是會變的嘛。你也應該容許人家革命嘛。你又不是《阿Q正傳》裏那個假洋鬼子!”我開玩笑地說。
“她?會變?我不相信!……”
我的手伸進衣袋裏,捏著那封燙手的信,不知拿它怎麼辦才好。
2
我把她的小說再讀一遍,還是認為她寫得好。很美,有詩意,有才氣,有感情。她對那個右派主人公充滿著同情。這難道會是一個緊跟“四人幫”的人寫下的?如果她的思想和人品是那樣,而她的作品是這樣,這真是不可思議。難道一個人會虛偽到這種程度?
我決定不去拜訪她,也不給她回信。我怕。
半個月以後,出乎我的意料,我收到梅麗的第二封來信:半月前您的來信給我平添一份喜悅。我的回信您收到嗎?大約是沒有收到。因為它有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兒反應。我很想跟您談談。不知怎的,我的確很想。我家沒有外人,我和我的姨母同住。她是我的長輩,也是非常要好的知己,我們無話不談。她讓我告訴您,她歡迎您來做客。
我不知怎樣才好。她的信非常坦率和誠懇。這會是一個“四人幫”麾下的“革命左派”寫給一個前“右派分子”,現在的“摘帽右派”的信嗎?……
我在反複地思慮。在反複思慮中,我發現自己犯了一個簡單的錯誤:她怎麼知道我是一個“右派”呢?我在寫給她的那封信裏並沒有申明這一點。我和她之間,除了眼前的這點聯係,其他了無瓜葛。在她心目中我應該隻是一個熱心的讀者,如此而已。
發現這一點,我心頭的顧慮好像消除了。我覺得應該給她回一封信,甚至還應該接受人家誠摯的邀請,前去拜訪。這才合乎情理。而且我心底裏也很願意這樣做。雖然有人告訴我她是那樣一個可怕的人,但是,她的書,她的來信和我在自己想象中為她所描繪的好的形象都在吸引著我。不知為什麼,我無法接受那位同事對她的描述。一個能夠寫出這樣一本書的人,決不會像同事所說的那樣。
我已經坐在桌邊,已經拿起了筆。但是我又放下了。我不能。不能給她再寫什麼信,更不能去登門拜訪。不能。
為什麼?這仍然很簡單:接觸以後,有了聯係,我又如何能讓她不知道我是一個“摘帽右派”呢?狐狸總是要露出尾巴的。再說,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我完全不知道。
還是不回信吧,也不要去拜訪。讓這個生活中小小的偶然事件自生自滅吧。我不過一時興起,過於熱心一些,寫了那封信給她;她也不過是出於禮貌,或者最多是出於對我這樣一個過於熱心的人的好奇,請我登門做客。何必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把她的第二封來信和那第一封信一同隨手丟在抽屜裏。
3
一晃就是半年。梅麗的小說流傳很廣,成為當時的暢銷書。報刊上出現許多評論。由於抽屜裏還藏著她的兩封信(我把它們丟開,但是並未忘記),我對她的書和她這個人自然比別人更多留意。係裏的同事們往往會在一起談論她,有人說她真的變了,對自己以前的“左”有了認識和自我批判,他們為她的變化和做出的成績而高興;有人則仍然對她深抱懷疑,他們不肯相信她的變化,認為她是利用自己寫作的才能“投機取巧”、“見風轉舵”。每當他們這樣議論的時候,我都在一旁認真地傾聽。我發現自己心裏對她藏有一種莫名的關懷。我幾次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到她這個人,但是我仍然在經常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