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正立在旁邊,一位軍官眼望著架上叫到某人,某人便答應,軍官便說,某炮涼咧吧,再來它幾下,來幾下者,再放幾炮也,上頭便照命令辦理。所謂涼咧者,銅炮還都是前膛炮,放幾次便太熱,不能接續再放,便須等候一個時間,所以有這樣的命令。又見過一個人上了架子,對另一個人說,‘您下去歇一會兒,喝一盅,他家這個盒子菜還是真有味兒’。另一位說,‘二哥您太周到咧(是客氣之義,彼時北平尚無客氣這句話),沒事,上邊也不累,我的意思,天也不早了,也該歇息了’。”這便是明末清初席卷神州大地、所向無敵的八旗兵的後代!這哪裏是作戰打仗,簡直就是茶樓酒肆的聊天打趣。齊先生的回憶錄中,對清末宮廷、官場、軍隊、學界以及民風習俗的墮落腐化都有真實而生動的描繪。
當時對於新生的事物從上到下普遍都采取了敵視和拒絕的態度,一些稍有見識的士大夫看到了世界的進步,主張革新改良也受到來自各方麵的壓力。上麵說到人們把學習外語與當漢奸幾乎是視為一體的。“大家以為學了洋文,便是降了外國。”最初同文館都招不到學生,入了同文館的學生的家長是被人們看不起的。“有許多人便同他們斷絕親戚,斷絕來往。甚而至於人家很好的兒媳婦,因為家中弟弟入了同文館,便一家瞧不起這個媳婦,而且因之便受了公婆之氣。”(見《回憶錄》)其他如照相、開礦、辦工業、修鐵路,不僅受到頑固派的敵視,就是一般的社會輿論也很少支持。至於統治階級上層對於西洋事物的敵視更在社會輿論之上,而且,社會輿論正是由統治階級的思想決定的。
國家腐敗到糜爛,而又絕對不肯更新,人們不革命怎麼辦?近來有人議論辛亥革命該不該搞的問題,當然曆史是不能假設的,但議一議也不妨。實際上應該說它的不可避免性不僅是因為各種社會矛盾的積累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且也是由於政府糜爛、社會失控、掌政者又不肯學習西方較為有效的社會控製方法,一味使用傳統的高壓手段、企圖用殺人解決一係列的社會問題的結果,因而造成了矛盾激烈爆發。這已經不是“搞不搞”的問題,即使孫文和同盟會中具有西方思想意識的人們不去搞革命,也會有傳統式的農民暴動發生。我們通過讀齊如山先生的《回憶錄》,可以生動地感到這一點。
齊如山先生的遺著中,除了有關戲曲理論的著作之外,最富於內容、文字最佳者當屬《齊如山回憶錄》與《中國的科名》。《回憶錄》大陸已出版,可不具論。《中國的科名》在此特別值得一提。關於封建社會科舉製度的著作我也讀過幾種,其中的材料大多取之於文獻記載,當然其鉤稽之功是不可沒的,其中不少還是有見解的,就科舉與其他社會現象的關係作了有益的論述,但屬於個人親身感受性質的記載比較少。1958年三聯書店出版的商衍鎏先生的《清代科舉考試述錄》,本來可以寫成以個人見聞為主、並證之以文獻記載的著作,因為他是科舉考試最末一科的探花。作者自己說:“憶餘童冠以至壯歲,曆生員、舉人、進士各級,與八股、策、論之考試者前後十五年。”明清兩代科舉考試所有的節目商先生大多參加過,由於他認為個人體驗有限,為了全麵反映科舉製度的各個方麵,此書多據朝廷典籍與各種著述之記載來撰寫,個人的見聞反而退到極其次要的地位。因而它雖然記述較為全麵準確,可生動形象不足,在科舉製度與社會、文化的互動關係方麵也敘述得極為簡單,這樣對於社會極端重視科舉考試風氣的形成便很難理解。
《中國的科名》恰與商書相反,在製度規程方麵,齊書可能有許多不足,甚至有誤。作者自己也雲:“自己覺得寫的關於考試的規矩章程較少,寫的附屬的事情,及社會的情形太多,仿佛有點喧賓奪主的毛病。”(《中國的科名·附言》)此書的特點也就在這裏。書中記錄的許多與科舉考試有關的細節也許是正式的典籍不屑提及的。這裏可以舉幾個例子,如他在寫到秀才考試時,介紹了在考棚之中自備瓦盆小便,若要請假大便,亦可上廁所,但要把考卷交到堂上,回來後領回卷子接著做,不過在卷子後麵打上一個黑色圖章,俗名“屎戳子”。這樣的卷子便不予閱看,等於白考一趟。於是,一些鬧肚子的考生隻好把大便拉在襪筒裏(當時是布襪子),有時不免要和鄰號發生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