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京華憶舊 (15)(3 / 3)

因此,人們的懷舊就不完全是老年人的偏執,也包含著對因為社會進步而消失的正麵事物的追憶(俄國作家契訶夫的名劇《櫻桃園》就包含此意,可惜在中國沒有得到過正確的闡釋)。我小時候每年春末買渤海灣來的八寸以上的豌豆青鮮對蝦,一角錢兩對;兩角錢一斤的一尺長的黃花魚,還要掀開腮看一看是否是鮮紅色的;秋高氣爽之時良鄉螃蟹一元錢一簍子,每簍約四五十個,像這樣的事情恐怕永遠不再會有。北京高樓大廈比過去多了高了,馬路比過去寬了,但是過去的北京是一個文物群,許多街道和建築都有它的曆史和意義。而現在的北京不過是個雜亂無章不倫不類的大城市而已,陳希同的奪回“老北京的風貌”隻是徒留笑柄罷了。至於因為領導層的決策錯誤而喪失的許許多多的美好事物就不僅使人懷念,更令人扼腕歎息。

各種各樣的懷舊充滿了現代各種文藝作品和文藝形式之中,如電影、電視、詩歌、散文等,可以說俯拾皆是。我雖不完全讚同,但也不必大驚小怪。我覺得在文壇上劃出一塊領地讓老年人播種溫馨的回憶,給他們孤寂的生活增添一些樂趣是完全應該的。令人擔心的是這種懷舊大多是田園牧歌式的,似乎忘記了我們的曆史還有沉重的一麵。如果都是這樣的懷舊,不僅喪失了真實,似乎也缺少良知。

我覺得有責任感的老年人,特別是負過一些責任的老年人,不應該輕易忘懷的是我們過去說過的蠢話,辦過的蠢事和傷害過他人的行為。人老了,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有了更多思考的時間。我們不能像“九斤老太”一樣,每天“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大罵“一代不如一代”,“不願意眼見這些敗家相”。而是應該對過去認真地加以反思,自五十年代初以來,在各種各樣的政治運動中,許多人有過不光彩的表演,應該把自己摔過跤的地方指給年輕人看,當他們一時不慎走到這裏時會小心一點。可是事過以後,多數人把它忘卻了。三十多年前,清醒的鄧拓先生告誡人們,牢記教訓,不要健忘,為此他寫了如拆毀北京的城牆和“文革”當中毀壞的大批國寶級的文物——《專治健忘症》。他不僅沒有能夠使得社會清醒,最終被逼上了絕路。

錢鍾書先生在為楊絳先生《幹校六記》寫的小序中說,書中記這記那,這都是運動中的小穿插,更重要的應該是“運動記愧”,可是從“文革”走過來的積極分子們真正感到內心有愧的,又有幾人?前天讀有關浦熙修遭遇的回憶,這位富有才華的知名女記者在1957年反右鬥爭中被打成右派,含冤而死。粉碎“四人幫”後,在她的追悼會上,家屬收到兩封道歉信,一是原中共宣傳部長陸定一的,一是漫畫家華君武的。

陸定一認為浦熙修的右派雖然不是他劃的,但作為中宣部長,他有責任;華君武則是1957年畫過諷刺浦熙修的一幅漫畫叫“猶抱琵琶半遮麵”,這些本來都是奉旨而作的事情,也許大多數人早就忘了。中國人似乎不習慣道歉,特別是在上位者。過去就用這樣的俗語安慰被官員錯打的人們——“官打民不羞”(後麵還有“父打子不羞,夫打妻不羞”),也就是說挨父母官的打不是什麼恥辱。我想陸、華兩位老人之所以寫去了道歉信,就是因為對自己過去的行為感到慚愧與恥辱,這些一直是他們內心的負擔,是他們不能釋懷的。可能他們感謝曆史終於給了他們表達的機會。這種意識也深深印在巴金老人的《隨想錄》裏。他不僅在書中總結十年浩劫給他生活與思想留下的印記。我從這些地方看到的不僅是作者在“挖別人的瘡,也挖自己的瘡”,而且還看到在痛苦的回憶之中跳動著一顆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