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京華憶舊 (15)(2 / 3)

二十六年前,我在北京房山縣的一個小山村勞動。村中有位九十歲的孤身老人也常彎著腰,拄著拐杖,默默地和我們一起出工幹活。他提著已經分辨不出顏色的一小布袋小米飯和幾塊鹹菜,中午時就在地裏悶頭吃飯,很少講話。我常想和這位在大清國生活過三十多年的老人聊一聊。一次,我們恰巧在一棵樹下采花椒。我順便問老人一些往事,他訥訥地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生產隊長見了笑著說,他能說什麼呢?小時候是死了爹媽,長大了娶不起婆娘,一輩子沒出過山。我有些悲哀,對魯迅先生所說的“辛苦麻木”的生活有了點體會。他沒有曆史,至少沒有值得印在記憶中的曆史。我不知道,老人在深夜不能入睡時,有什麼盤旋在他的頭腦中呢?

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白夜》中的“夢幻者”說自己是沒有曆史的中性生物,整天沉醉於美麗而奇異的幻想之中,然而,這種生活並沒有使他感到活著的意義。隻有在與純潔的娜斯金卡相處的幾個白夜才是他晚年最溫馨最美好的回憶。這種懷舊也使孤獨“夢幻者”變得美麗而充實起來。我想人的一生沒有幾件值得回憶的東西可能是最大的不幸。

我以為這種憶往與懷舊應該是老年人的事。“白頭宮女在,相對說玄宗”,年輕的宮女忙著獻媚爭寵,而懷念前朝是老宮女們的特權,是她們無事可幹時的一種排遣。現在有些年輕人穿起了大褂,裝成“五四”青年的樣子,酸溜溜地唱著“朝花夕拾杯中酒”,這不僅喚不起人們的懷舊情緒,反而使人感到滑稽可笑。因為它遠離真實。

老人們記憶中的“舊事”多多少少都被蒙上一層美麗的紗幕,於是他們便不免有點“九斤老太”的氣味,認為今不如昔,“一代不如一代”。不僅一百年前的“九斤老太”如此,四千多年前寫作的並傳至今世的埃及古文書中就大發牢騷,說現今人心變壞,不及古時候的好雲雲。這種“今不如昔”論大約是人類的通病,事情過去以後,即使是痛苦,經過年久“發酵”之後也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對於這些,我們應該理解,不要過多地責備。俄國偉大詩人普希金在《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一詩中就有“而那過去了的,卻又使你感到美好”的句子。也許這與美感經驗中的“心理距離”有關,而心理距離要依靠時間距離和空間距離來實現。

上麵所說的僅僅是問題的一麵。我們認同當代飛速的進步,如果就拿現今與二十年前相比,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令人瞠目結舌。然而,經濟與社會的進步是否隻有正麵意義,這一點就值得思考。我們年輕時崇拜進步,憎惡保守,認為隻有不斷發展才是絕對正確的。隨著社會進步的加快和其他一些國家進步中所暴露出的問題才逐漸認識到,人類社會進步不是毫無負麵效應的。人們在獲得經濟的發展和物質生活得到改善的同時,也失去了許多具有正麵意義的東西。僅僅工業革命以來二百多年中,社會進展所造成的生態破壞與自然資源的耗竭便大大超過了人類幾百萬年曆史中消耗的總和。人們在享受現代文明與富足的同時,也麵臨著人類自我毀滅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