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中就跟不上“時代的潮流”,可以說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於是連續的倒黴就不可避免。1964年大學畢業時清理思想就被清理了出來,成為“反動學生”,那年師院畢業1000餘人,公開劃的就我一個,但還有“內定”的八位,就是不戴上“反動學生”的帽子,還分配工作,但分配後第一年去農場勞動,在檔案上寫上。閔家胤兄畢業也“跟不上時代的潮流”了,不過還屬於“內定”的,先勞動了一年,才分到中學教書。我是在各種苦難中輾轉,後事出偶然,又被送入監獄。
厄運真正消失是在粉碎四人幫之後,社會安定了。我也有了一份能把謀生與愛好統一起來的工作,後來成家,有了妻小,直到退休,不愁吃穿凍餒,再也沒有因為一兩句話說得或寫得不當,有人找麻煩了,有了點為人們豔羨的“庸福”。龔定庵說“文格漸卑庸福近”,我的“文格”從來也沒高過,“庸福”冉冉而來,也屬正常吧。
前兩年,工人出版社的王建勳兄沒有退休的時候,約我寫個自傳。我說隻想分著寫點各個生活階段的感受。比如讀了幾十年的書,我寫了一篇《讀書隨想錄》五萬多字,1999年《十月》雜誌分為兩段發表;還想寫一篇《娛樂記往錄》,記北京從50年代到60年代中看電影、看話劇、聽戲、聽音樂等有趣的生活。其他如在南口勞改、在農村勞動、在監獄的生活和近三十年在學術界活動都不乏可記之處。他說:這不就是“自傳”嗎?快寫吧!可我覺得規模太大,他又催稿很急,就為他寫了一本別的書,所謂“自傳”就擱下了。當然如果有報刊相約,往事還是經常出現在筆端,因此就有了這些零零碎碎的文章,得以裒為一集。
集子借用了蘇東坡的《定風波》中的名句,非敢以坡翁自擬,而是反思自己一生的缺點真是與他有相似之處,都是沒有做到孔門的兩大告誡“節飲食,慎言語”。坡公感慨這是“人之所共知而難能者”(《東坡易傳》),所以他明知一肚皮裝的都是“不合時宜”的,但又偏偏寄之於詩,結果是鬧出了“烏台詩案”,進了禦史台的監獄,差點沒能出來。本來因詩得罪,蒙皇恩浩蕩,大年除夕被釋放了,總應該接受點教訓了吧,可是一出獄坡老的手又癢了寫下“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這又給他醞釀了後禍。
雖然我也很早就知道這兩大金律,但總覺得這是對有權有勢的君子說的。他們生命金貴,生老病死關係著國家的安危、百姓的福祉;由於“王言如絲,其出如綸”“一言興邦,一言喪邦”。因此,對於他們來說“口”之事亦大矣,要把好這一關。至於平民百姓,命如螻蟻,言若飄塵,愛吃什麼就吃點什麼(前提是別鬧“自然災害”和買得起),口無遮攔也沒多大關係。到老了才明白了這兩條的普適性,別以為它們與自己無關。也可以說這是傳統文化貢獻給人類的普世價值吧。
元豐五年(1082)三月七日,坡翁貶居黃州之時,玩賞於沙湖道上,遇雨。雨具先去,同遊之人狼狽不堪,而坡公卻渾然不覺,仍然徜徉在山山水水之間(這是蘇東坡派頭,是我等俗人學不來的)。一會兒雨停了,他寫下這首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雖然才情不能望坡公項背,但對風雨的耐受,差可相擬,因此不憚眾人哂笑,用以名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