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年,老同學和同事閔家胤先生拿出了一本50年前(1960年)為全班同學寫的小傳,自然也包括我的小傳。我上高中時閔家胤是我們班的班長,1960年考大學時,他立誌要考北大哲學係,沒想到給分到不入流的二類學校——北京工農師範學院中文係,與我淪落到一個學校、一個係。他很生氣,但也辦法。
1960年的高考是非常奇怪的,從上高三開始,北京教育局想要使北京高考成績超過福建、上海(50年代老是福建、上海、北京是高考考分的前三名),從高三開始要求人人住校,嚴格執行作息製度,加大複習作業量,三天兩頭搞模擬考試,要求把成績提上去。當時的北京教育局孫國梁局長親自主持兩次全體高三畢業生參加的誓師大會,全體同學也以獲取高考高分自我勉勵。可是考完之後,考分突然不作數了(那年發榜非常晚,到8月下旬大家才拿到通知書,其中必有反複過程,但至今尚未揭露出來),大學錄取完全靠政審。政審時有四個戳子:破格錄取,一般錄取,降格錄取,不宜錄取。大約閔家胤就屬於“降格錄取”(他是班主席,本身不會有問題,但父親是國民黨航空公司的起義人員,這是會影響錄取的)的,所以,他心裏憋了一股氣,早早報了到,表示“服從分配”。但到了學校,沒事情做,就寫了這份同學小傳。他說,文革當中,許多文字資料都被學生抄走了,包括日記等,但寫小傳的本子卻無意被保留下來了。於是就可以看到50年前,我在先進同學心目中的印象:
王學泰
舊地主官僚家庭出身,解放後父親勞改。家開補地毯作坊,到現在還是私營單幹。這是一個在舊詩詞、舊小說熏染下成長起來的人物。中西若幹唯心主義哲學著作、一大堆曆史知識、美學知識、音韻文字學知識等等,雜七雜八充塞在他頭腦裏。他追慕的人格是:看破紅塵,疏世獨立,清高飄逸,不騖名利,放蕩不羈,冷嘲熱諷的亡臣隱士。他向往的生活是:一屋線裝書,一壺清茶。一切新事物他都用指手畫腳的嘲笑來表示厭惡,一切積極分子他都認為是營營追名逐利的小人。在思想上他常說自己“又走進了死胡同”——他最終決定去追求豐富的學識。這樣,他就有了傲世人不學無術的資本,生活就有了內容和樂趣。任何新事物的缺點、失敗他都欣喜,他都用來證明自己是時代目光犀利的受難者。高一高二時,他是班上的“白旗”,各種反麵言論的維護者,受到過多次批判。勞動中他踏實苦幹,有些進步。這個人有哪幾項好的品質,使他還能跟隨時代的潮流呢?高一高二時他敢於談出自己真實的思想,追求真理;他時時感到世界發展得太快了,得閱讀些新書;他珍視友情。
他是個白臉虛胖子,睡眼惺忪,外號Cnamb(俄文“睡”),眼鏡,手表,府綢襯衫。現跟我同院同係。
開始說家庭的一段不確切,我父親是個手工業者,製作仿古地毯,抗戰之前曾一度發達過,日本占領北京後,把羊毛列入軍用物資,不許民間經營,家庭日益走下坡路。最後一句是完全正確,我們倆同院同係,困難時期北京工農師範學院解散,學生教師都歸並到北京師範學院,我們仍然是同院同係。其他的如不追求進步、喜歡讀書也是事實,但不像他說的讀那麼多書,他說的那種程度我50年後的現在也沒達到。其實當時僅僅是“追求豐富知識”亂讀書而已,而且亂讀了許多沒有什麼用的書,因書而興奮,緣書而倒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