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少年遊 (19)(1 / 3)

第三天下午兩點,烏雲密布,氣壓很低,各組集合,畢業班到禮堂聽傳達文件。但去得同學很少,隻有我們中文係二班一百多人去了(後來知道有反動學生的班才去)。禮堂顯得空蕩蕩的,此時外麵雷電大作,風雨交加。中文係總支書記陳某某宣讀《關於高等學校應屆畢業生政治思想反動的學生的處理通知》和北京市委大學部、北京高教局關於貫徹中央決定的決定。禮堂靜得出奇,每個人都是心懷惴惴,不知道是否會有什麼倒黴的事降臨到自己的身上。我更是自知難免。陳某某拖著他那河南腔,宣布清理反動學生運動開始,並說清理思想運動是解決人民內部矛盾,清理反動學生是解決敵我矛盾。這是對敵鬥爭的開始。他還宣讀了劃分反動學生的六條標準:基本核心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落實到具體問題上就是反對三麵紅旗——總路線、人民公社、大躍進;反對黨的反修政策,追求民主自由等。會後大多數人鬆了一口氣,他們解脫了,我粉墨登場了。

中文係1964年應屆畢業生三百多人,分四個班,每班劃兩個反動學生,共八人。這八個屬於內定的,不戴帽子,不給行政處分,按畢業生對待。一個公開的,戴上帽子,給予處分,不按畢業生對待,勞動考察期間每月隻給生活費28元。其實我的問題是什麼呢?隻是與同學私下聊天時,曾說到廬山會議和困難時期的經濟狀況,對於“三麵紅旗”給國民經濟造成的損失很痛心。另外,在學習“九評”(1963年到1964年之間,《人民日報》發表的批判“蘇共中央給全體蘇共黨員公開信”的九篇社論)時,我曾提出個問題,同樣是政權從一個階級轉到另一個階級手中,為什麼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就不能和平過渡,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就能夠和平演變?不久有詩記此段心情:

超邈道心豈可求,天涯海角係浮鷗。劉郎偶題傷春賦,楚客長吟去國愁。

莫道三生如一夢,誰知萬死即千秋。扁舟落葉中流去,不覺風飆浪打頭。

一蓑煙雨任平生

這個集子所收的大多與個人經曆有關的散文與隨筆,或者說是多少帶有點自傳性質的文章。

寫自傳對於我們那一代中國人是不陌生的,我們生活在垂直的組織化的社會,你那點事總得讓組織知道呀,因此我們年輕的時候是不怎麼講求“個人隱私”的,把自己的事告訴組織,光嘴上說還不行,最好還是寫,這就近於自傳了。

1954年,我上初中,正逢“忠誠老實運動”,隻要是在國家單位工作的,人人要寫自傳,而且要貨真價實,不許吞吞吐吐。我上初中二年級時,有一篇作文題是“我的自傳”,一個十三四歲孩子有什麼可寫的?但還得搜索枯腸,拚湊詞句,裝作大人的樣子,發表對人生的感悟,真是有點“為賦新詩強說愁”了。

到了高中,開始參加政治運動了,在紅專大辯論中,批判個人主義。為了做到紅專相兼,第一步就是向黨交心,把醜陋的、不正確的思想向組織說清楚。寫自幼以來的思想經曆,這就近於思想自傳了。依稀記得我曾寫過:小時候,母親老給我講窮孩子認真苦讀的故事,從而事業有成,考中進士,做了官,給祖宗爭光。這就是自己為什麼生在新社會而又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封建思想的原因,最後還要表態要與這種影響劃清界限,做又紅又專的共產主義接班人。

也許是個性所致吧,在那個瞬息萬變的時代,我總覺得自己跟不上社會的腳步,時時有掉隊之感,例如學校組織大家到郊區參與畝產小麥120萬斤的高產田的深翻土地活動,我就表示不理解而被校方從大躍進的行列中開除,並責令回學校寫檢討,深挖錯誤的思想根源。這一般都要從家庭寫起,按照社會的要求猜度你還沒有降生前的情景。這是個包括家庭背景的自傳了。再後來也許是自己命不好,或者說缺乏自我矯正的能力或習慣,不斷地出錯,不斷地檢討,不斷地挖犯錯的根源,於是小時候的經曆就不斷地回到我的記憶中來,所以寫自傳對我來說不是什麼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