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助她走出自閉陰霾的人,是那位本該教她油畫的老師顧福生。顧福生沒有教會她如何畫畫,卻開啟了她的文學生涯。有了文學,三毛就有了救命的稻草,有了活下去的意義和勇氣。所以後來,在荷西死去之後,她將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文學創作上。因為她不能停下來,隻有一直寫,她才有力量活。
她的第一篇作品《惑》,充滿了一個少女對苦難人生的呼救和呐喊。那是她七年的思索得出來的結論。這結論並不令人欣喜。進入文化學院之後,三毛放棄了鍾愛的繪畫和文學。她選擇哲學專業。她要繼續探究那個纏繞了她七年的生命課題。
可惜她在哲學上並沒有天分。哲學是適合理性的人去探究的,而理性,對三毛來說簡直是不曾存在的東西。三毛從頭到尾,從裏到外都是徹底的感性,所以她能夠寫出感動人心的故事,卻寫不出讓人點頭稱讚的評論。她的感情太過強烈,她永遠不能冷靜下來,站在一個第三者的位置上去思索世界的意義。
所以,她的所有作品,都是在寫她自己,寫她的周圍。她不可能如其他作家那樣,以一雙冰冷的眼睛,去審視那些悲傷喜悅的故事。她寫故事,從來都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
哲學醫不好她的苦悶,而愛情的失敗,讓她的本就脆弱的心更加傷透。萬分痛楚的她來到了西班牙的馬德裏,這是唯一的一個能夠給予她幸福的地方。在這裏,每天夜裏,她都能聽到校舍樓下動人的情歌。就算那唱歌的人她不能接受,但也足夠令她喜悅了。在歐洲,在北美,她就如同一隻翩然飛舞的蝴蝶,美麗地飛翔在那些愛她的人們的眼前。
後來,許多年後,來到了撒哈拉大沙漠。在那裏,她與愛人荷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開始了她人生中最艱苦也最幸福的日子。她曾經以為,那裏就是她的大荒,就是她的歸途。
三毛在散文《江洋大盜》中說,她不過是像寶玉出家那樣,頭也不回地奔往沙漠罷了。
歸彼荒漠,歸彼虛無,歸彼蒼涼……
所以對三毛而言,與荷西結婚,並不是她踏入紅塵的開始,相反,那是她離開紅塵的標誌。的確,她與荷西的婚姻生活,的確不像是人間的生活,那更像是一對神仙眷侶,來到人間遊玩一番。
一直到荷西死去,她的遠離紅塵的桃源之夢,也終於破碎了。
在1989年的春天,那是政策開放後,三毛第一次回到大陸,回到她真正的故鄉。後來回台北不久,她不聲不響地留下一封信,告別父母,搬進自己的公寓裏獨居。
這個時候,她的敏感的父親,已經預感到了什麼,他給女兒寫了一封長信:
“你曾與我數次提到《紅樓夢》中的‘好了歌’,你說隻差一點就可以做神仙了,隻恨父母忘不了。
“你三度給我暗示,指著那幅照片講東講西,字裏兩個鬥大的‘好了’已破空而出。
“這兩個字,是你一生的追求,卻沒有時空給你膽子說出來,大概你心中已經好,已經了,不然不會這麼下筆。
“《紅樓夢》之所以討你的喜歡,當是一種中國人生哲理和文字的混合體。平兒,我看你目前已有所參破,但尚未‘了’。”
三毛對《紅樓夢》的愛持續了一生。當她困惑,當她悲傷之時,她想起了寶玉的“歸彼大荒”,當她受盡苦楚之後,又想起了那首“好了歌”。
那是在《紅樓夢》的第一回,甄士隱家業破敗,他們夫妻二人到鄉下田莊裏生活。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他們偏偏趕上“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奈之下,他們隻好變賣了田產,投奔到嶽父家。他的嶽父是個十分卑鄙貪財的人,不但沒有幫助他,反而把他僅剩的一點銀子也半哄半騙地弄到自己手裏。甄士隱“急忿怨痛”、“貧病交攻”,他的人生真正地走投無路。
這倒是與三毛的人生類似的。三毛很少有特別幸運的時候。她想要的,永遠得不到,即使得到了,又會很快失去。倘若得不到,她還可以去盼望,去幻想,然而得到再失去,就是無法承受的打擊。
陷入苦悶與絕望之中的甄士隱,有一天,拄著拐杖走到街上,突然見一個“瘋癲落拓、麻履鶉衣”的跛足道人走過來,叨念出了一首“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於是甄士隱頓悟了。他和聲付出了這首歌的注釋:“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篷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