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
當天氣變化,當四圍已不再可愛,燕子們便決然轉身,飛往它們期冀的地方去了。人卻不能這樣任性肆意。人可以無心,卻不能飛翔。
這天這地,畫盡了太多悲傷。緣生緣死,紅塵千年,這人間之上,為了那些與生俱來的牽絆,人們忍受了痛苦,忍受了奔忙。命運如一隻雙麵的巨獸,一麵是慈愛和關懷,一麵是青麵獠牙。而塵世中的芸芸眾生,隻能任由擺布,遵守那些本就不公的規則。
盡管如此,仍然會有些不懂規矩的人,不合時宜地闖進人間,攪亂一池春水,將平靜的湖麵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於是命運憤怒地將之驅逐,最後讓他遍體鱗傷,身心俱疲,而他卻不知悔改,依舊如故,最終悄然離去,留下對這個世界的憤怒,和眾生的羨慕與遺憾。
三毛就是這樣一個誤闖者。
她本不該來,但她還是來了。來了,就必然要接受這個世界的殘酷和折磨。或者,正是因為她的不合時宜,才遭到了種種的不公。人間是有美有醜的,自然法則怎能允許這樣一個完全純淨的存在?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是一種威脅。
所以她開始了苦難的一生,她的苦難有時候來自命運的撥弄,有時候來自內心的落寞。而她之所以落寞,就是因為這個世界對她而言,太過複雜和艱難。
三毛從小就熱愛讀書,與許多喜愛讀書的女子相同,她最喜歡的書也是《紅樓夢》。而她最喜歡的章節,不是寶黛之間的悲傷愛情,不是那些華貴的大家族的生活,不是那些含義深刻的詩篇,也不是那些女子們的浮沉命運,而是在最後那一章中,寶玉所唱的高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青埂峰上,渺渺茫茫,那裏遠離塵世,遠離所有的紛紛擾擾。在那裏,隻餘心內的大寂寞。
紅塵是什麼?愛情是什麼?親人朋友是什麼?名與利又是什麼?當生命歸於大荒,再回頭,看到那些仍在塵世中掙紮的人們,心中竟是一片安然。原來苦也好,悲也好,都不過是虛無的投影。當一切結束,苦與樂同時消逝,歡與悲攜手落幕。
對這個世界,有人愛,有人恨,有人希望顛覆人間,成為高高居上的王者,有人希望抱守幸福,在自己的方寸之地享受人生。世上有這樣多的人,每一個人都是一段精彩的故事,每一段人生,都是這紅塵的點綴。而紅塵又記得下多少呢?在這長長的畫卷上,我們的大悲大喜,可能夠沾上一點墨汁?
分明一切都是虛妄,然而我們又不得不為了虛妄而努力活著。因為我們愛著那虛妄,愛著虛妄中的人們,愛著虛妄中的名與利。
寺廟的鍾聲在肅靜的清晨敲響,喚醒了林間瞌睡的蟲兒,喚醒了需要早起吃蟲的鳥兒,喚醒了尚尋不到獵物的野獸,喚醒了廟中需要晨起做早課的小僧人。小僧人不懂得何為空,何為苦,小僧人隻待有朝一日父母能帶他還俗,去尋找山下的姑娘過上平凡人的日子。然而老僧人卻微笑著告訴他們,日子都是空。
如果三毛能夠在安靜的寺廟中待上幾日,她的許多看法或者都會有所不同。然而她沒有,她這樣一個不屬俗世的人,卻偏偏在紅塵中歡樂地舞蹈,她比許多人走過的地方都要多。她去過許多國家,見識了世界大半的風景。她還參與了電影創作,在最最複雜的電影圈中待上過片刻。
也許是因為她不甘心吧,她不甘心就這樣被人世拋於圈外。她曾經逃離這紅塵七年之久,七年過後,她開始逆反,開始走上另一個極端,她要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再讓這個世界好好看看她。
於是,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她做了,別人不會去的地方,她去了。
回想她自閉的那段時光,那時候她極盡所能去思索人生的意義,但她畢竟年紀太小,許多事情想不清,道不明。
那時候她內心悲苦,衣著灰黑,仿佛一個苦修女一樣將自己掩埋在高牆之內。她用上七年的時間去思考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人類幾千年來始終不得其解——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麼?
是生還是死?是快樂還是憂傷?
一位缺少師德的教師對三毛的侮辱,周圍的同學對她的嘲笑,再加上她內心的脆弱,她開始覺得死或許才是一切的解脫。隻有深陷苦痛的人才能開始尋求解脫,活著對三毛來說是痛苦的,所以她才開始去追求死亡。
那段時間裏,她愛上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小說《河童》。這部小說可以說是反現實的,裏麵滿滿的都是對現實世界的否定和嘲諷。書中的內容讓三毛產生了共鳴,她與芥川龍之介一樣,對這個世界充滿厭惡。她愛那個河國的世界,愛那個以死為尊的社會,愛那個與現實世界截然相反的地方。
芥川龍之介用自己的人生經曆告訴了三毛,死,可以讓她解脫,可以讓她告別這個醜陋的,充滿了屈辱與嘲笑的世界。
於是在一個台風之夜,三毛真的割腕自殺了。但她未能成功。我們不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幸還是不幸。她活過來之後,多活的那幾十年中,的確收獲了愛情,而且數量還很可觀,但更多的時候她隻是在承受痛苦。愛情給了她片刻的幸福,卻也留給她更加長久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