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悼亡:昆侖觴(3)(3 / 3)

然而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上天總是不會輕易成全人間的美滿。他們的愛情終究沒能日深持久,不過才三年,盧氏便因難產而亡,永遠地離開了容若。盧氏的死給容若造成極大的痛苦,從此,在他的詩篇中隻見“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妻子的死並沒有被時間衝淡,容若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沉浸在失去盧氏的悲痛中。於是,他自度曲,自填詞,寫下這首《青山濕遍》,對在另一個時空裏的發妻訴說著自己深深的愛、深深的痛。

他的青衫已被淚濕,而從前那個軟語相慰的人卻不在身旁,她怎能忍心將他相遺忘?半個月前,她猶在病中,而她平日裏慣用的剪刀還在銀缸中靜靜放著。家中的一切安然如常,卻唯獨少了她。

他記得,生前的她膽子小,從不敢獨自一人留在空空的房內。而如今,她隻身躺在淒暗幽深的棺內,陪伴她的隻有墓前梨花落下的暗影,如此冰冷、淒涼,她該如何自處?

他莫可奈何,唯有希求她的魂魄能夠識得回家的路,“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他將那些為她而落下的清淚,和入那些用椒浸製而成的酒中,天上地下的神仙飲下這椒漿,就能夠嚐到他酸楚的淚,為他而神傷,更希望神仙能夠替他將長眠的她叫醒。

然而,他也不過是一介柔弱書生,也注定是薄命之人,隻怕他們發下的那些海誓山盟都難在今生實現了,想到此,恁地讓人柔腸寸斷。

有一次,盧氏問容若:“世上最悲的字為哪個?”容若答:“情”,而盧氏笑言:“是‘若’”。是啊,若能不相逢,若能不相識,今生怕也不會獨嚐這思念的痛。

自盧氏歿去,容若終日愁緒滿懷,常常睹物思人,在落花時節,他眼望殘紅,思念著亡妻的好,口中念著:“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而他在另一首詞《采桑子》中曾寫道:“此情已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讀容若的悼亡詞,當真能讀出他泣出的字字血淚,讓隔了幾百年的我,也不禁枉然:這世間,還會有這般深刻的愛和思念嗎?

誰也不曾想,《青山濕遍》中那句“書生薄命宜將息”正是一語成讖,納蘭容若隻活了三十年。但他用自己餘下的生命不斷地對發妻訴說著:你去往另一個世界,我也不會在怕了,因為我已將你深深地埋在心底,總有一天,我要在別的世界的晨光裏對你唱道:“我以前在地球的光裏,在人的愛裏,已經見過你。”

在有一年盧氏的忌日裏,容若還曾寫下這首《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足見他對盧氏深沉的愛並沒有輕易就釋懷: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

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

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

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

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

待結個、他生知已。

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裏。

清淚盡,紙灰起。

人們隻道是納蘭容若“雖履盛處豐,抑然不自多。於世無所芬華,若戚戚於富貴而以貧賤為可安者。身在高門廣廈,常有山澤魚鳥之思”,家家爭唱他的《飲水詞》,但他的內心曲折卻又幾人知呢?他不曾示人的情深、抱負、理想、歉疚,又有幾人懂得?而又有幾人能見,有那麼一個人,問鄉關何處,於塞外不住悲鳴。

長清短清,那管人離恨——納蘭性德《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