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在某個地方出生、成長,不過命運隨意地將其拋擲在此,終究是未得其所。而他的內心常常思念著另一個不知在何處的地方,他稱那裏為家鄉。納蘭容若就是這樣的人。他生於富貴之家,衣食無憂,仕途坦蕩,然而,翻開他的《飲水詞》,你卻會發現滿紙皆寂寥。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外人隻看得到他是大學士明珠之子,深受倚重的禦前侍衛,精通經史,擅書道,工丹青,又善騎射,卻沒有人知道,這些統統不是他想要的。
真實的納蘭容若厭倦黑暗官場,無意富貴功名。他的生活也並不是外人所想那般事事順意,無憂無慮。初戀之人被選入宮,做了帝王的妃嬪。正情濃時,兩人就被活生生地拆散;父母之命下所娶之妻,情愫漸生,恩愛漸濃,妻子卻驟然離世。不過短短數年,生離與死別,人間兩大悲劇都教他嚐了個究竟。續弦,卻難圓舊夢,於人世之功名、地位、富貴再難有心一顧,終日鬱鬱,終至成疾,於三十一歲溘然長逝。
無論情、無論才,納蘭容若都可堪稱曠世一妙人,然而這樣的人與世界的緣分竟然這麼短,短到我們措手不及。也許,情深到一定程度,才高到一定地步,都是累人的,塵世也難容的。
我這個人是最見不得英雄白頭,美人遲暮的。我一直認為亞曆山大大帝是這世界上最死得其時的人,世人看不到他龍鍾的老態,他在人們心中影像永遠是三十二歲正當年的模樣。細想來,納蘭容若死得這樣早,也好,唯記取他一番心事,一抔深情,正合襯。
每個人的心裏都會裝著一個人,遙遠的,不可觸摸的,旁人看不見,唯有自己心底清晰。納蘭容若自是不能免俗。少年時的他才情、形貌俱佳,正是個心事眼波難定的風流兒郎,與其表妹驀地一相逢便傾心相許,然而幸福的靈光,隻一閃現,便無蹤跡。表妹被選作秀女入宮,二人被一道宮牆阻隔,初萌生的情一夕成末路。
納蘭容若心中殘存一絲希望,盼著有朝一日表妹限滿出宮,再續前緣。然而現實總會讓人的自我安慰幻滅得更快,表妹還未出宮,他卻要娶他人為妻了。
有時,我不得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一件事的出現,也許隻是為了替代或消解另一個人、另一件事的存在。
納蘭在父母之命下迎娶了盧氏為妻。初始,他不情不願,心內仍存著對表妹的愛戀,對盧氏少有關心和眷顧。時日一久,納蘭心頭對表妹的相思因現實的無望而漸漸冷落成灰,而盧氏本人婉孌端莊,詩書禮義俱通,不但能與納蘭暢談如老友,而且將納蘭內心的苦痛一一拂去,二人日漸情篤。
想來,盧氏必定是個冷暖自知的清定女子,所以,也定會知曉他內心深藏的繾綣波折。隻是,她什麼不說,也不強求,容他自行消化過往直至簡淡無瑕,而她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子,痛他的痛,愛他的愛,一如靜然。我想,盧氏這樣的作為才是真正的凜冽,也隻有盧氏這樣的女子才值得納蘭深愛一生難忘懷。
誰知,當他們剛剛開始“並吹紅雨”、“同椅斜陽”的幸福生活,盧氏就因難產而香消玉殞,彼時,他們成為夫妻僅僅四年。
他本以為就這樣,與盧氏相攜相和地過完今生,然而晴天裏一個悶雷無征兆地打下,一手打破了所有的和愉寧靜。對她的愛仿佛剛剛開始,卻要就此戛然而止,他怎會甘心!
他將心中未竟的愛,未訴的情意,一字一句地寫在素白的箋中,在她的墓前,將它們燒成灰,當風揚之,他相信,有朝一日,她將在風裏聽到。
在她離去的無數個夜晚裏,納蘭的內心為曾經的不作為蒙羞。他本可以愛她更早一些、更長一些的,固執的他卻空念遠方的河山,而不曾低首憐取眼前人。
像那首古老的歌唱的那樣:“當我歸來時/啊,我歸來時/一切都已成空”,當他發現對她的愛早已深沉時,伊人卻已不在。
他鋪展宣紙,飽蘸濃墨,將已在心中細細刻畫的她,一筆一筆地描摹在紙上,畫中的她雲鬢輕挽,淺笑依然,他執起畫,不由得看得癡了,看得眼朦朧了,胸中仿若有萬般浪濤洶湧,湧至筆尖,化作一闋《南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