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愛,使生命成為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斷魂無據,萬水千山何處去——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明月夜,短鬆岡。
若問世間最遙遠的距離,現代人興許會故意忽略奈何橋的綿長,忘記生與死的藩籬,給出避重就輕的妙答:“我就站在你麵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現如今,便捷的交通、通信方式讓我們隨時都可以和各種相愛著的、曖昧著的人麵對麵,而實用主義的態度和浮躁焦慮的情緒也催使著我們迫不及待地向對方傳遞愛的訊息。
然而,又有多少人還能夠明白地知曉:有一種距離叫陰陽相隔,有一種辛酸叫相逢不識,有一種情結叫對窗梳妝,有一種追憶叫年年斷腸。怕是隻能從那些遠古的枯黃紙頁中尋得一絲蹤跡了。
如果說奈何橋是全宇宙的心碎邊界,那麼蘇軾儼然站在橋的這一頭,為古往今來無數悼念愛人的悲愴靈魂詠盡了內心的淒苦和悵然。
也許,當死亡沒有將我們和愛人分開的時候,它的陰影並不能在我們之間築起實實在在的高牆。所以現代人總是理所當然地以為,愛是高調的宣言、直接的占有、無盡的廝守,抑或抵死的纏綿;顯然已經忘記很久很久以前,古雅的人們是怎樣用矢誌不渝的忠貞和略顯笨拙的情態去歌頌愛、享有愛和緬懷愛的:
午夜夢回,一輪明月隔著十年的茫茫生死,照得鏡前人發如雪,鬢凝霜。隻是再皎潔的月光也難免淒涼,藏不住的古銅色陰翳是臉上靜默無言的相思淚,是心中無法開解的胭脂扣。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那年,丹岩赤壁下,綠水泓中,他撫掌三聲,喚魚而出,自是美景豈能無美名,就手書“喚魚池”以記,誰知,王弗差丫鬟送來的題名也正是“喚魚池”三字,正是這樣的不謀而合,韻成一段“喚魚聯姻”的佳話。
初婚那一年,蘇軾19歲,初露才華、滿懷抱負,大把大把的少年意氣像是風中飄不散的歌謠;王弗16歲,雙眸如星,粉麵如桃,自有一種淡墨染不出的風情。
自此,她是他讀書側畔的良伴,“幕後聽言”的賢內助、純真無邪的師妹,年少情深的發妻。
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月,多的是無從選擇的人生。若是彼此都在對命運的順應中遇到了那個對的人,便是月下老人的完美羈絆、三生石上的僥幸刻痕了。他與她,何其幸也!
想來,即便是漫長歲月的單調乏味,也難斂住那眉州少年臉上的得意春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日子如果能夠一眼望到白頭,那麼生活可能從此便是自斟自酌、幸福漫溢的美酒和豔詞了。然而世事無常,相愛終是難得久。僅僅11年之後,王弗便因病撒手人寰。
11年的歲月說長也不長,從青澀的少年到熱烈的盛年,風景還沒看透,紅豆還沒熬成纏綿的傷口;11年的相守說短也不短,他已經把她對窗梳妝的身影潑墨成一卷寫意畫、定格成一幀膠片,留待以後的歲月裏一邊蒼老,一邊回憶。
11年的記憶說長也不長,夫妻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情景仿佛就發生在昨天;11年的緣分說短也不短,足以讓他和她在經曆了下一個10年之後於清亮的夢中再次相見。
我們在千年後無從得知蘇軾痛失愛妻時是如何的銷毀骨立、黯然神傷,隻有像這樣細細地聽,他那些淒清幽獨的心聲,讓那淌了千年的淚流進我們的心裏。
王弗去世後的10年間,宋神宗駕崩,宋哲宗繼位,司馬光被任命為宰相,蘇軾又一次被召回京城,升任龍圖閣學士,同時擔任小皇帝的伺讀一職。
此時的他已續了弦,續娶的這名女子正是王弗的堂妹——王潤之。據說這位王潤之的身上隱約有其堂姐的風韻、才情。
蘇軾是否在她身上寄托了一丁點對前妻的懷念,我們不得而知。這時的宣仁皇太後和小皇帝十分賞識蘇軾,40歲的他在政治上春風得意,在生活中也有了妻兒相伴。然而,逝去的前妻始終在他內心最隱秘的角落裏靜靜安放。
那琴瑟相和的十年即使不會讓他日夜掛念,也絕不可能就此簡單地淡出記憶。雖不致時刻都隱隱作痛,卻也不免在歲月的流逝中悄無聲息地蓄積著、發酵著,釀造出一種愈來愈濃烈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