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至情至性的男子寄情,卻不濫情;喜新,卻不厭舊,蘇軾正是這般對世間之人、情、事、物有著極大尊重的至情至性的男子。
都說要足夠堅強才敢念念不忘,在陰陽相隔的10年間,他不論經曆怎樣的世事變遷,從未停止過那個“縱使相逢”的癡心迷夢。奈何歲月如刀,日日蕭索當年的麵容,皺紋爬上了額頭,銀霜落滿了發絲,浮塵的蒼老把年輕的容顏暗中偷換。這樣下去,兩人縱使還有未盡的前緣,也隻能落得相見不識、擦身而過的遺憾。
10年的光陰,正如一生時光的界碑,也是塵封心門的鑰匙。那些窖藏得嚴嚴實實的陳年老酒,將在這個時候被悉數打開,極為苦澀,卻也極為馥鬱,恐怕隻有懷著相同心事,妄圖和逝者對話的癡情守望者們才能嚐盡個中滋味。
回不去的地方叫做家鄉,而鄉愁的緣起很大程度上並不僅僅因為物理意義上的距離,而是因為那些不可逆轉的人和事,還有那些白駒過隙般一去不返的時光。還好,我們在半夢半醒的迷醉中總能模糊生與死的界線,找到回家的心路。
就像是迷失在舞台上的演員一般,蘇軾在夢中又一次闖入故居前那個熟悉的庭院。內心強烈而絕望的企盼讓他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如同青澀少年般跌跌撞撞,難以成行,直到一眼看見窗前那張熟悉的臉,低垂著眼簾,正用嬌豔欲滴的顏料輕點朱唇,一如當年站在初春池邊,嫋嫋婷婷、含羞帶怯的少女。
她依然是那樣的“敏而靜”,而他,有口不能言語,有手無法觸碰,唯有睜大眼睛看著,看著,任由一行行心碎的眼淚萬箭齊發般穿過眼瞼,穿過自己熾熱的胸膛,卻在此時驀地想到:原來她也與自己一樣,承受著同樣的相思之苦,做著同樣的再相逢的迷夢。
長滿矮小鬆樹的山崗,荒煙蔓草的墳頭,每個肝腸寸斷的月明之夜,墳墓內外的兩人,縱有滿腹的離愁別恨,又該說與誰聽呢?
古往今來,到底是歌者的心靈本身醞釀著無盡的淒楚,還是無盡的悲劇造就了偉大的歌者,我們無從拷問。惟有在起風的日子,在冰冷的月下,用心聆聽那些遙遠心靈的悲鳴和寂寞的哀歌,像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詩中所寫:像這樣細細地聽/如河口/凝神傾聽自己的源頭/像這樣深深地嗅/嗅一朵小花/直到直覺化為烏有。
在這樣的塵世,容我們拋卻種種機關算計,就像這樣,在今時今日,與一闕詞相對,與那些遠古而來的相思一起落入愛情的深淵。
情深的悲劇,以死來句讀——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
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蕭鼓。
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
天也忌。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小時候,家裏規矩多,在長輩麵前是諱言生死的。所以,對生死之事甚為恐懼敬重,現在看來,不過是無知懵懂。
那時自己也天真,總以為很多事不想起,不提起,就不存在,或是不會發生,我愛的人們都好端端活著,就會永遠活著。
大了些,讀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到如今十幾年過去,依然念念不忘其中的一句話:死並非生的對立麵,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初看到這句話的時候,心有所動,就很仔細地抄下來,常常拿出翻看。從這句話起,我才開始真正地思索生死一事,感受何謂生,何謂死。
後來年歲漸長,至親之人不斷離去,才知曉生死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現實與無奈。生是隻要活著,一息尚存,不論艱難容易,不論長夜漫漫路迢迢,總會相見的,而死,卻是這一世為人再也不得相見了。
讀林覺民的《與妻書》,一直震撼於他那句:“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這一句“汝先死,吾擔悲”包含了一個男子能給一個女子的所有的赤誠溫柔。他說過要許她一世的歡顏,就不會允許她因他而流一滴悲傷的淚。
金庸的《神雕俠侶》開篇,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場時,輕柔地唱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卻瞬間將陸家七口人置於死地。可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女魔頭也不過是個為情所困的尋常女子罷了,那日常陰毒狠絕的麵容下掩藏著一顆千瘡百孔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