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講過一件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的女人,與你那時的麵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麵容。”
看杜拉斯老年的照片,曾經的櫻桃小口變得又扁又闊,那清透玲瓏的神情變得蒼涼辛辣,而且她的內心總有著暴力的欲望和無可救藥的哀傷,老年的她仿佛一個將要坍塌的世界。綜總也想不通,那個男子究竟愛她什麼呢?
世上有的是我們想不通的配對,別人想讓我們看見的愛情模樣通常不是那麼真實,而我們想看的愛情模樣卻總也看不分明。
你隻是途經我的盛放——卓文君《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今日鬥酒會,明日溝水頭。
躞蹀禦溝上,溝水東西流。
淒淒複淒淒,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何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
那一年,在百人歡宴之上,她眉如遠山,麵若芙蓉;而他長身玉立,神采飛揚。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司馬相如耳聞卓家有女美而有才,好音擅琴,遂於歡宴之上以綠綺彈奏一曲《鳳求凰》,簾後的她,聽音辨意,知曉他的琴音,便心動如潮,拋家舍譽,隨他夜奔。情之為物,自是難以言說的。誰能想,千金之軀的她麵對他家徒四壁的窘境,當即脫釧換裙,當壚賣酒,不曾有半點猶豫、不甘。
她的世界以愛為先,以情為重。奈何她的良人躊躇滿誌,正是因傾慕戰國名相藺相如之為人、際遇,遂以“相如”為名。終是一身長材終難埋沒,正像當年他“綠綺傳情”,以一曲《鳳求凰》贏得美人歸,這日,又以一篇《上林賦》贏得功名來。而她,才終於看清,他的世界太大,裝了她,也要裝下富貴榮華。他們都不是塵世中隨處可見的小兒小女,他有大如天的抱負,而她,自有匹配得上的,厚如地的雍容大度。
然而,生活不是童話,不會在“王子公主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之後就戛然而止。他在長安誌得意滿,逍遙自在,她卻在成都獨守空幃,啃噬寂寞,但她的心一如當年出奔時之真切濃烈,也和全天下的女人一樣,做著一個“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的夢。這個夢做得太真,以至於她們都忘記了:是夢,總要醒的。殷殷企盼的他的消息中,卻多了另一位女子的名字。她雖是皎若琉璃的女子,卻又性烈如火。她要的愛情當是如雪、如月般純白無染,皎潔清透,若有半點差池,唯有訣別一途!
她不啼不泣,不吵不鬧,僅提筆作一首《白頭吟》,寄與那個負了心、忘了情的人,並在詩後附上一封訣別書:“春華競芳,五色淩素,琴尚在禦,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通透如她,在愛來之時全然無保留,在愛走之時亦是全然的壯烈決絕。
她不過是想要個一心一意愛自己的人,與之白頭偕老就好。
不要你隻是途經我的盛放,而要你擷取我的每一寸美麗,直到我完全枯萎,化身塵土。
深愛如她隻此小小一願,如今竟難得償,隻得如溝水流,各奔東西,再不相續。然而,那曾經深刻的情意再難消弭,即使她麵對走了味兒的愛情,心已堅硬如岩,那人仍是她最深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在決絕之外,她輾轉於詩中的哀怒淒怨,依然企盼那人能夠懂得。
正如席慕容所說:“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為我/我如何能/不愛你風霜的麵容/若世間的悲苦,你都已/為我嚐盡,我如何能/不愛你憔悴的心”。他手握詩文,憶起往昔,遂絕了納妾的念頭,回到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輕輕喚著她的名,一如當年出奔時的輕謐。
那茂陵女子縱有千般好,百般嬌,依然敵不過歲月,敵不過他們那段綠綺傳情、當壚賣酒、患難相隨的過往。所以,司馬相如注定是卓文君的。於是,他回來了,帶著他們共有的記憶和專屬的柔情回到她的身邊,給她承諾,白頭安老,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