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頭社的米真香(二)(1 / 3)

寂靜的天地

雖然我老是拍黑白照片,某些極為特殊的場景也會讓我覺得彩色勝於黑白。

那天,我來到盛產洋蔥的屏東縣車城鄉,心想可拍的畫麵肯定不少。洋蔥采收全仗人工,被拔起來後,還得先曬幾天太陽,等縮過水、剪掉枯葉後,再一卡車一卡車地載去倉庫。我大老遠地從台北南下,采收期卻剛過,一望無際的蔥田裏隻有灰撲撲的幹土,剩下的鏡頭隻有倉庫的搬運工作可取。

在那還沒有冷藏庫的年代,洋蔥的貯存空間多用竹子搭建得高大、寬敞又涼爽。為了防潮損,倉庫的底部架空、四麵通風,屋頂卻要蓋得非常嚴密、牢固,才能防風擋雨。一摞摞疊得高高的網眼袋裏撐滿了洋蔥,每袋大約裝五十公斤,再多任務人就扛不動了。

搬運畫麵單調重複,拍個幾張就讓人興味索然。我東張西望,發現倉庫裏邊有架長長的竹梯直通屋頂夾層,順梯攀爬,一上夾層地板就被眼前的畫麵震住了!

斜斜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倒掛著明年春天要播的種子,室外強烈的陽光透窗而入,將無以計數的蔥籽化成一顆顆璀璨的寶石,光芒炫目,卻又帶著濃濃的泥土味兒。然而,最讓我觸動的卻是這位完全未覺察到有外人闖入的老婦。挑揀洋蔥入神的她,有如禮佛那般虔誠。我屏住呼吸、按下快門,在一片寂靜之中,相機的哢嚓變得奇響無比。

我深怕嚇著了她,卻反而被她的不動如山給震住了。原來她是位聾人,活在不受塵囂打擾的寂靜天地裏。那個當下,我與她一同浸沐在神殿的燦爛金光之中。

藺草的清香

在《漢聲》雜誌工作期間,我對民間文化著了迷,藺草編的名片夾、香煙盒、筆筒都讓我愛不釋手,有一度還試著找工匠幫我編製一隻相機包,可惜沒能成功。

盡管如此熟悉藺草產品,在見識到收割藺草的辛苦時,我還是被嚇到了。去高雄縣岡山鎮本是為了拍攝“籮筐會”,會碰上采收藺草純屬意外。籮筐會是農家用品的大趕集,已有二百多年曆史,每年固定在農曆三月二十三日(媽祖誕辰)、八月十四日(中秋節前夕)和九月十五日(義民爺生日)這三天舉行。

市集當天盛況空前,不隻高雄縣的十多個鄉鎮,就連台東、雲林、嘉義、台南的農民也專程趕來湊熱鬧,進出籮筐會的人龍長得望不到盡頭。途經市集附近的河灘地時,隻見一對夫妻在空曠的田中工作。烈日當空,兩頂小小的布棚根本無法遮陰,無處閃躲的處境十分令人同情。然而,在踩進藺草田後,我才真正明白他們的工作場所有多難熬。

割下的藺草一把把平躺著,一經久曬便被蒸出難聞的怪味。草下濕地泥濘,移動位置時要特別小心,否則隨時都可能陷在泥坑裏。周遭的喧囂之聲不絕於耳,這對夫妻卻始終專注於手頭的工作,仿佛這一切與他們全然無關,就連我的幹擾也不例外。

從那天起,我對藺草的珍惜又多了幾分。藺草製品越用光澤越潤、手感越柔,湊近鼻子還可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仿佛可以跟我對話,讓我看到了物命的歲月、農人的風霜。

農婦的雕像

童年經曆如影隨形地伴隨著我成長,且往往突如其來地橫現眼前,甩也甩不掉。那天走在恒春鎮郊的龍泉裏,沿途都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閉著眼也能分辨,那是被烈日烤得暖乎乎的地瓜葉、被地瓜汁液摻和的泥土。恍惚之間,我又成了九歲的小孩,打著赤腳走在老家通往菜園的小路上,心不甘情不願地想象著此時此刻同伴們正在看漫畫書、打彈子或是海邊戲耍的情景。若是在下個轉彎就看見當年那永遠不變的街景和麵孔,我也不會吃驚。

路邊的矮樹叢後果然有片地瓜田,一位農婦獨自重複著同樣的動作:鏟土、拔地瓜、抖泥土、割葉藤。每個步驟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我心裏有數,好照片正等著我去把它定影。

攝影有時不光是記錄,還是期待與等候,期待氣氛出現,等候事件發生。人物入鏡後,要沉住氣,凝神守候最佳動作與表情出現。完美狀況存在於不完美的隙縫之中,隻對心有祈求的人發出召喚。

類似的場景、一模一樣的農事,現在的我卻已是遠離家鄉的攝影工作者。埋怨與抗拒已被理解與敬佩取代;在平凡人身上捕捉不凡的氣質,也成為我百拍不膩的題材。

這位體形結實、樣貌樸素的農婦是否能拍成令人景仰的雕像呢?我用仰角拍,盡可能地降低身體高度,直到不得不趴在地上,才框取到了理想的畫麵。一位天地之間的勞動母親在我的相機裏曝了光。而沾了一身泥土與葉汁的我,也踏踏實實地貼近了土地。

被愛串起的一家子

照片還真像是穿越時空的一道門,每當看到這張影像,我就仿佛墜落在三十多年前的那片玉米田裏,心跳加快,臉紅耳熱。為了贏得利稻村民的好感,我整個下午都在田裏幫忙剝黍穗,卻也結結實實地被消遣了大半天。

當地人生性開朗,一起幹活兒的幾戶人家本來隻是互相戲謔,沒多久就把箭頭指向了我這個都市佬。年輕的我臉皮薄,雖聽不懂布農族話,可是看他們拿著玉米棒比畫、捧腹大笑,窘得隻想往玉米杆堆裏鑽。總之,人人樂不可支,我也就被接納,能拍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