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頭社的米真香(一)(1 / 3)

為了取個好角度,我差點被這位農婦的臀部給撞倒。仗著自己有農事經驗,我信心滿滿地脫掉鞋襪、卷起褲腳下田,躬著身以插秧的姿勢一步一退。沒料到她的速度奇快,沒幾下就根本無法配合,就在鏡頭將要被她的背影遮住時,我深陷泥沼的雙腿竟抽退不及,隻有在跌倒之前趕快按下快門。本以為這張照片一定是失敗的,沒想到底片衝出來後,竟發現構圖的傾斜強化了勞動的力道,就此決定用它來當“勞動”單元的開頭影像。

南投縣魚池鄉的頭社村就在日月潭之側,卻是個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因為遊客全衝去了隻有一山之隔的觀光勝地。被遺忘倒也是一種福氣,能讓樸實純良的風景與民情盡量保存久一點。田裏正忙著,村民趕著在壞天氣來之前把秧栽好。這就是我要取的畫麵,再好的風景若是少了人的生活痕跡,就禁不起細細品味。

造訪那天的情形,直到現在都讓我懷念。農民的午餐就攤在田埂上,足足有五菜一湯,田主一直等到所有幫忙幹活的村民都吃飽了,自己才進食。莊稼漢的日子不好過,米價賤,收成往往隻能和勞力、肥料、稅收相抵。許多年輕人幹脆進城打工,舍不得土親人親的人卻寧願留在故鄉,春耕、夏忙、秋收、冬藏。畢竟,人間溫情是賺再多錢也買不到的。

我和田主共進午餐,兩人盤腿坐在田埂上,剩菜不多,米飯倒還足夠。陰陰的天空飄下絲絲細雨,仿佛為餘肴剩飯加上了甘霖。頭社的米還真香哩!

消失的風景

雖然我常被美麗的風景吸引,卻很少將它拍下來,唯恐將大自然縮成一格照片,框限了它的千變萬化。頭社村的這一幕讓我屏息,卻不得不取出相機,虔誠地按下快門。這是台風來臨前才會有的天象,空氣中飄浮的塵粒、水分被強勁的氣流席卷一空,雲朵急急行走,像是要將藍天擦得更亮。光線穿透一切,讓人明白自己是多麼渺小又多麼幸運,能夠在天覆之下、地載之上受萬物滋養。

頭社盆地原係一窪湖泊,為水裏溪東岸支流的源頭,後因受侵蝕而幹涸,漸次被辟為水田。六百戶村民分成四個聚落,散布在盆地邊緣的山腳下,村民趕在台風來襲前把秧插完,六十多甲水田的嫩苗被汪汪的水泡著,映出一方方美麗的蒼穹。

那次的震撼,讓我從此隻要路過魚池鄉,就會專程繞道去那個定點欣賞美景。稻子長高了、稻穗垂頭了,快收割時,金黃稻浪隨風起伏……每個季節的頭社盆地都以不同的風姿歡迎著我,直到有一次徹底將我嚇住了。

1999年9月21日,台灣發生百年浩劫的大地震,幾天之後,我特地到受創最重的南投縣走了一圈,了解我所拍過的村落有何災情。一路看不完的殘垣斷壁令人觸目驚心,各界人士的援助行動及物資卻令人感受到處處有溫情。在常去的這個觀景點,卻讓我看到了性質完全不同的災情。整片水田全沒了,取而代之的是獲利較豐卻不利水土保持,且有損身體健康的檳榔樹,林間還搭起一座座奇醜無比的鐵皮屋,整個盆地看起來就像長滿瘡癬的癩痢頭。

我再也不敢駐足那座山頭了,每當想到那片美麗的良田已從這個島上消失,我就會心痛一回。天災饒過了頭社,人禍卻不肯收手。

花生田的樂章

盡管“記錄”是攝影最強的特質,卻也是它最大的包袱。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的文章,讀起來可能索然無味;把眼前景象統統框進畫麵,人間百態就成了平淡無奇的樣板。有時麵對某個場景,我也會如局外人般,有無從切入之感,仿佛怎麼拍都煞風景,攝影的專業訓練全派不上用場。

那天,雲林縣虎尾鎮土庫村的花生田有人正在播種,男工駛牛犁地成溝,女工彎腰掘洞埋籽。工作情境一目了然,我卻愣在一旁找不到合適的角度,因為人人動個不停,構圖瞬息變換。拍照有時還真像射箭,靶心、箭矢、眼睛全都對齊了,也不一定能射中,有時對得越直,反而會射得越歪。心定不定才是關鍵,放箭的瞬間把自己同時放空才是正道。在拿不定主意時,我通常都會把相機擱下,暫時當個純粹的欣賞者。

夕陽漸斜,光線愈柔,女工們的步伐配合右手執鏟掘土、左手取籽下種,一洞三粒不多不少。右腳前跨時要順道帶點土埋籽,左腳跟要頂住右腳尖以便量距掘洞,上身則是隨著步伐節奏擺動,以便工作利落並減輕疲累。行進速度、擺動韻律和呼吸頻率都達到平衡時,連粗重的勞動都顯得優雅萬分。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到許多音符在五線譜上起起落落,維瓦爾第小提琴協奏曲《四季》的春之第一樂章、第二樂段,就是眼前這一幕的最佳配樂。我恍然大悟,立即明白應該如何取景了。

播種與傳承

《人與土地》攝影集選了三幅二龍村的照片,林家人在公田插秧的畫麵就占了兩張。一張放在“成長”單元,一張放在“勞動”單元。前者是兒童下田,各房的後生都以能在祖先傳下來的土地上滴下汗水為榮;後者可就是莊稼漢日常幹活的景況了。他們結結實實地播種,把每一寸土地的生產力都耕出來。

兩張照片看似不同場景,其實隻是換了個角度而已。在框取小孩時,我刻意以蘭陽平原子弟的心靈故鄉——龜山島為背景;拍大人時,我卻避開了同樣的背景,並且把構圖擺直,好讓兩張畫麵有所區別。雖隻是表現手法之差異,事實上卻說明了我對眼前景物的期盼。

拍照乃捕捉事物之影,事實乃本真之形,攝影和事實的關係正是“如影隨形”。影是空,形是有,真空之中得妙有。我從寫小說、畫畫的興趣轉為以攝影為職誌,最大的收獲是從沉溺於想象世界、越陷越深的困境中脫身而出,落實於人間生活。拍照讓我不能回避對象,使我必須正視自己所見、領會個中含義,捕影成形、化空為有。我深深感恩攝影改變了我,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從別人身上取經,讀到書本上給不了的人生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