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回來的才讓它離巢
橋下溪流湍湍、四周群峰環繞;雲霞後方,落日漸漸西沉,氤氳四處飄散,兩隻脫離掌心的鴿子騰空躍起。兄弟兩人在放鴿子,極其日常的一件事,卻因在瞬間被定格而呈現了富象征意涵的人生況味。攝影的魅力就在此。
這是苗栗縣三灣鄉內灣村的一個傍晚。本來我要去的是客運的終點站水流東,心想地名夠詩情,風景肯定畫意。車子沿著蜿蜒的溪穀上山,一路上果然群峰起伏、林木青翠,卻因管製而不得繼續前行。掃興之餘,我隻有下車徒步,沒想到竟發現一座世外桃源。
這是個外人很少造訪的地域,一百五十戶人家散在六十多甲(中國台灣農民計算田地麵積的單位,後全省采用公製度量衡,但“甲”仍被民間廣泛使用)的稻田中,分成四處聚落。一大片田疇被溪穀和丘陵夾成幽閉的三角地帶,村民靠著一座吊橋出入,自給自足、怡然自得,古詩詞中詠頌的田園生活也不過如此。然而,在寧靜和諧的氛圍中,也有令人感傷萬分的情景。
一位智障小孩被細鐵鏈銬著腳,鏈子長得令人看不到盡頭。一問旁人,才知道孩子的家人怕他走失,又希望盡量擴大他的行動範圍,因此鐵鏈可從自家拉到吊橋頭,也就是村子口的距離。家人雖無法時時看護,卻可任他隨意遊蕩,吃飯時間一到,隻要慢慢收回鐵鏈即可。雖是用心良苦,卻也讓我這個無意中闖入的外人,看得心都揪在一起了!
懷著重重心事走向村外,剛好碰上這對開朗的兄弟在訓練信鴿。我問弟弟:“不怕鴿子飛跑嗎?”哥哥搶著回答:“會回來的才讓它離巢。”
這句童語突然點醒了我。我們所有人不就跟那放飛的鴿子一樣,身上拴著一條無形的鏈子!那智障兒的鐵鏈長度代表了家人對他的愛,我們的鏈子看不見、摸不著,無法丈量。
恒春放牛的祖孫
被喚作“台灣尾”的恒春是台灣最南端的古鎮,氣候終年溫和,故名恒春。今日的恒春以墾丁海岸、鵝鑾鼻燈塔以及佳洛水的礁岸吸引遊客,但早期因政府戒嚴,為防走私偷渡,環繞全島的海邊除了極少數開放為海水浴場,其他幾乎處處是禁區。此地縱使海洋資源豐富,也直至很遲才成為觀光業的開發項目。
在我造訪的年頭,當地的交通相當不便,述及恒春人的生活情境,民間哀怨的歌謠一首又一首,其中一首便有“欲去恒春沒多遠,夭壽尖山啊,擋中央;祈望尖山轉個向,返鄉與君困同床”的描繪。
恒春的開發與一段慘烈的曆史有關。清同治十三年(1874),日寇侵台,把牡丹社的排灣族人盡數殺害。清廷體察防守台灣的重要,於光緒元年(1875)派欽差大臣沈葆楨前來築城,次年(1876)完工。長九百公尺(台灣地區采用公製計量標準,後同)、南北長七百公尺,周圍九百七十三丈的磚石古牆雖被時間與建設侵蝕、破壞,大致還算完整,是保存最好的古城。
這張照片就是在南門城外所拍,田裏的祖孫始終沉默不語,垂頭喪氣的模樣完全道盡了日子不好過。我最怕用相機去幹擾心情不好的人,但這孩子怏怏不樂的容顏,就像一麵鏡子,映出了當年的我。正是因為童年時被家裏的三分農地拴住,讓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怨懟出身、責怪命運。這孩子心中的不甘不願,我完全能夠明白。
我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無言有時正是最好的溝通。此地每逢冬季會刮起強勁的落山風,隻宜種植低矮耐風的作物,地表景觀因此顯得格外空洞,更襯托出天蒼地茫之下,這祖孫二人的孤寂。我舉起相機,沒被拒絕,也沒受到質疑。對準焦距,按下快門,哢嚓聲消失在曠野的疾風之中。
多納的夜明珠
孩子老早就在等著我了。他們不一定明白到底怎麼了,卻知道這件事非同小可。有人專程跑來,拿著一個新奇的“玩具”瞄準來瞄準去,而大人們都正襟危坐,等哢嚓一聲後,才又輕鬆下來,恢複作息。孩子們有樣學樣,也要等到我對著他們哢嚓一聲,才肯罷休。
這是高雄縣茂林鄉的多納村,當年還很少有外人知道此地。我是費盡氣力,轉了幾趟車,問了很多人,又步行幾個鍾頭之後,才來到深山裏的這個魯凱族部落。這間村民的住屋在本省算是保存最原始而完整的,除了屋脊的幾根橫梁之外,瓦、牆、柱、地板等都是和硯台差不多的岩片鋪疊而成。光線射入屋內就如同被吞噬一般,無論哪個時辰都是漆黑一片。孩子的臉龐正是房間裏最亮的反光,大大的眼瞳就像是夜明珠。
原來隻有哥哥一人坐在床榻上,弟弟使勁地攀上去,眼睛睜得比哥哥還大,一動也不動地盯著我。整個空間既是客廳、餐廳也是廚房、臥房。室內唯一的裝飾是媽媽編的草席,爸爸的帽子、衣服吊在牆上,鍋、爐、瓢、鏟就在我的後方角落。餐桌不用時,折疊起來靠著牆,也成了圖案。這就是屋裏的一切了,一個空空蕩蕩卻又完完整整的家。父母雖然都出去工作,但從兄弟倆的自在,就可感覺愛與安全盈滿了整個生活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