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美濃,回家的小孩(四)(2 / 2)

每年一度的“春呐音樂季”舉行時,台灣各地的樂迷全往恒春半島擠,旅館得提早幾個月訂。從車城到墾丁、鵝鑾鼻的民家,隻要騰得出空間,都能當雅房出租。我是古典音樂及世界民族音樂的發燒友,自然不曾前來湊熱鬧。

“車城”之名其來有自。十七世紀中葉,鄭成功收複台灣,命令部將率兵由水路前往島嶼南端開拓。兵船在附近登陸,土人用樹枝搭架的茅舍遠看就像是一摞摞的柴堆,因而將此處取名“柴寮”,後來人丁旺了便改稱“柴城”,叫久了走音,就變成了現在的“車城”。

原本我是衝著車城的洋蔥而來,並不知道它在台灣開發史上的地位,卻因此發現了它血漬斑斑的過去:平地人和當地居民打仗,當地居民又和來侵的日本人打仗。以前曆史課本沒教的,現在全補習上了;洋蔥田下,埋藏的竟是我們所不知道的慘痛。對一位旅者而言,掀開過往的傷口不是目的,向曆史學習也會時有困惑。把相機鏡頭轉向孩童,卻會讓我覺得,留下一張張無染赤子的笑靨,好過一切對曆史的惋惜與辯證。

在電影《海角七號》大賣座之後,恒春又登上了新一波的高潮。男主角的家、女主角待過的飯店、郵差送信的沿途都成了熱門觀光景點。電影內容述及日據時代一位與本地女孩戀愛的日本男子,在日本戰敗後必須返國。兩人分手後,一包收信地址為“海角七號”的信,寄出半個世紀後才被送達……

不知當年我在車城拍攝的那些民家,在日據時代的門牌是海角幾號?

比利良的最後人家

有時,眼前明明出現一個絕佳的畫麵,卻讓人辛酸地按不下快門。那天,我告別比利良,在幹涸的溪穀間與當地最後的那戶人家擦身而過。走在最前頭的母親穿著襤褸、舉步無力,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我無法將相機對著她,隻有轉向她的家人:以褲為帽,赤身拖著玩具卡車的小兒子、頂著半袋米的二兒子和扛著雜貨的丈夫。半個月的口糧還有著落,可是,在台北工作的大兒子久久還沒寄錢回來,沒錢就不能搬家。

位於台東縣卑南鄉的比利良是魯凱族語“衣利浪”的漢譯,意指“河的兩岸”,地勢倚山麵海,每逢大雨就會遭逢山洪暴發。從數座被埋在土石流下的橋墩殘骸,可知大水的破壞力道。曆經多次水災後,大半族人都已遷離,政府決定協助剩下的二十八戶遷村,在河對岸提供土地,並補助重建房舍的三分之二經費。族人對此德政感激萬分,我也趁著新屋即將落成之際前去與村民同慶,沒想到,竟還有一戶人家未搬離。

老部落已斷水斷電,這戶人家獨自守著形同廢墟的荒涼村落,仿佛被文明遺棄了一般,孤寂可想而知。然而,在他們家那沒被洪水衝走的殘破梁柱和牆麵上,仍舊讓我看到堅守的傳統:臨時搭起的床頭供著一堆小米穗,梁上懸著兩把番刀、一串十字架念珠,一排山豬牙就掛在梁與牆之間拉起的鐵絲上。一進門就能看到農收和狩獵的成果,顯示了這家人的自重,並期待他人的敬重。時代的腳步早就飛奔到望不見的前頭了,他們卻仍把族人的習俗牢牢地守著,堅定的信仰就像那串高掛的念珠一樣不受動搖。

每次重看這張照片,我就覺得,這家人肯定會渡過難關的。就像那光屁股的小子,隻剩心愛的玩具車,卻帶著頂天立地的知足與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