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那將就蓋成的磚房,門前是塘魚池,後方的茭白筍田遠至山邊。埔裏的茭白筍名貫全省,筍身潔白細嫩,又有“美人腿”之稱。我的目的地是翻過山頭的另外一個村落,朋友寡言,我也啞了口,與其默默坐等遲遲不來的晚餐時分,不如到附近走走。獨自一人走進快采收的筍田,童年的農事經曆頓時湧上心頭。回憶中的酸楚都已醞釀成蜜,唯獨一件事讓我如今想到還是膽戰心驚。
那年我還在讀小學,是幾年級已記不太清楚,剛學會騎腳踏車的印象倒是鮮明。我踩著腳踏車越過窄小的田埂,要到鎮郊的外婆家傳話。小我六歲的六弟硬是跟在後頭追,個子那麼小,一會兒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個不停,直嚷著要我停下來載他。
還沒載人經驗的我壯膽一試,答應讓他邊跑邊躍上後座,沒想到打赤腳的他竟讓車鏈將大腳趾絞進了齒輪的鐵牙當中,鮮血就像他額頭的汗那樣涔涔流下。弟弟的慘叫聲至今依然晰亮,我慌得如同千斤重擔墜壓身上,連車帶人癱在地上。後來硬是振作起來,使出全身氣力扛起腳踏車,扶著單腳撐跳的弟弟,半步半步地挨到回家。
從回憶中抽身而出,恰好就看到一對小兄弟迎麵而來。哥哥挽著弟弟的手,再自然不過的嗬護模樣,溫暖了正在感傷的我。人要受傷才會長大,也才會懂得寬恕啊!
那天晚上,我和主人說了打相識以來最多的話,都是關於過去的,不曾想到未來。
都蘭的蔗香
那天原本很熱,越向山行,溫度越降,夏天還沒過卻已有入秋涼意。花蓮到台東的路程可長了,我徒步幾個鍾頭,仍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尋覓之中。那個年華真能吃苦,有興趣,任何事都找得到享受它的法子。
公路旁有條小徑直通山腳,心想,路的盡頭總該有人家吧,不然開路幹嗎!每次在不以為有路的地方發現路,總會想起魯迅先生在《故鄉》一文的最後一句:“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想著,就不由自主地跨出步伐。小徑兩旁本是菠蘿田,再往裏頭走,是更大的一片蔗田。白皮甘蔗市麵不賣,專供糖廠收購製糖。土地是台糖公司的產業,漢人租地植作,少數民族通常擔任傭工,論日計酬。
這一帶的阿美族人早就不狩獵,也不出海了,農事將他們釘在土地上,讓他們不再漂泊,也不再冒險。族人傳統的載運方法是用額頭頂著背簍,像這樣一牛車一牛車地運送甘蔗,讓我誤以為他們是漢人,直到他們開口講話。
大人的話我不明白,孩子們自告奮勇當翻譯,吱吱喳喳搶話,越翻我越不懂。采訪不成,幹脆放鬆一下,躺在蔗葉堆上打盹。土味滲著蔗香有如催眠劑,隨即讓我沉沉入睡,一天疲累盡退,再張眼時還以為是在熟悉的被窩裏呢。
孩子們遞給我一截甘蔗,他們個個不知已啃過幾根了。這是我咬過的第一口白甘蔗,濃鬱的甜味讓我回甘久久。直至村民一一收工回家,我又將要孤獨一人時,才恍然明白,這些任勞任怨的臨時工為何會如此開懷。因為他們知足常樂、所求不多,幹活時把孩子一起帶到農場,既能賺工資又能把兒女從繈褓照顧到學齡。蔗田既是村人養家糊口之源,也是孩子的遊樂場,他們在此嬉戲、學習,明白大人的辛勞,珍惜自己的擁有。
我追上去問:“這是哪裏呀?”孩子們坐在一晃一晃宛如特大號搖籃的牛車上,齊聲高呼:“都蘭!”我再問:“家在哪裏?”他們的聲音更甜了:“也是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