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濃,美到濃得化不開,多美的名字啊,我就是衝著它的地名跑去的,也不知道能碰上什麼事。那個年頭沒有任何旅遊指南,所有收入都用來訂購攝影畫冊的我買不起汽車,隻能靠著一冊《台灣省客運車價目表》走遍島上的大小角落。
這本冊子所附的路線圖,詳細地標明了各縣的每個停靠站,我專挑終點站去探險,因為地點偏遠,意味著還沒被外來文明打擾。農業社會幾百年才有少許更迭,工商業的腳步卻是突飛猛進,我得趕在都市的觸須探達之前,造訪有緣的鄉親們。
一進美濃就讓我感覺,不僅踩上了異域,也跨入了時光隧道,仿佛誤闖到中原文化的某個曆史段落。這是個客家小鎮,村民講的話我聽不懂,婦人們穿的傳統服飾、紮的發髻樣式也前所未見。通過城門,一串串封閉的民宅宛如連鎖長牆,巷弄更是仿佛迷宮,迎麵而來的每個眼神都透著猜疑……一時之間,還真讓我這個閩南子弟慌了手腳。
沒想到,一出莊頭卻豁然開朗,仿佛世外桃源。田裏的作物是我首次見識的煙葉,造形別致的煙樓疏疏落落地點綴其中,烘烤煙葉的香味隨著嫋嫋清煙飄逸四方,真是山水畫裏的景色啊!我找了一處定點,把田埂落在構圖的正當中,隻要有人入鏡,就會是張好照片。
等呀等,幾十分鍾都過去了,卻半個人影也沒。心生放棄的念頭才起,一個騎著腳踏車的小孩就從我的身後越過。哇!這不正是所有村民的童年寫照?不正是安分守己、勤奮知足的背影?小孩顯然是在回家的路上,每一腳踏板都踩得那麼心甘情願、喜滋滋的。按下快門的哢嚓聲,讓我仿佛也叩開了美濃緊掩的大門。
憶浣衣圖與二位友人
我不敢再走近,深怕打擾了眼前的一切。晨曦剛由東邊山頭映上天際,一夜凝聚的露水被蒸化在空氣中,四處飄著沁人的草香、土香、溪中浣衣的皂香、奶娃兒的乳香;地氣、人氣和空氣都混在一起了。我走過不少地方,見識過甚多生活風情,但這回可真正體會了天、地、人的和諧。這些平凡的人、如此平常的事,竟組成了一幕恍如人間仙境的浣衣圖。
這次旅行得助於兩位朋友。高兄和周兄是大學的同班同學,同被視為該校不可多得的才子。當高兄知道我要去美濃采風時,特地邀我去探訪他的至交。這位才子遠避塵囂,隱在鄉下小學教書,與所有朋友都斷了音訊。當我找上門時,被一屋子的鳥籠和吱喳不絕於耳的鳥叫給怔住了。原來,周兄傾其積蓄,投資在當時全島風靡的觀賞鳥買賣。
我和周兄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話匣子一打開就通宵達旦地聊個不止。周兄在文學、哲學、藝術各方麵的學識與見解都不亞於當時已在台灣文化界呼風喚雨的高兄,且氣宇軒昂更勝高兄,無奈小兒麻痹症使他終身瘸腿;或許這也是他個性特強、常走偏鋒的緣故。
美濃老城外的這條溪,就是周兄領我來的。我倆各騎一輛腳踏車,天還沒亮就由鎮內行經片片田疇來此。他一路靜默不語,我卻興奮不已;美景對他而言是自我放逐之地,對我卻是難得的創作題材。
周兄養鳥失利,賠盡家當之後,借貸在台北創辦了一家專出文史哲叢書的出版社,幾度大起大落之後,積勞成疾,英年早逝。而高兄在事業頂峰之際,從台灣報業退下,之後在香港、北京都辦過報,卻沒能成功;花甲之年,因癌症而離世。
沒有高兄與周兄,我拍不到這張照片。影像雖留住了,但人、事、地已全非。
埔裏的兩兄弟
有位攝影同好放棄台北報社的差事,跑到台灣中部的埔裏農村落戶,娶妻、生子、養魚、種田,徹底棄文從稼。我到山城找題材,沒處打尖過夜,隻有硬著頭皮叨擾這位從不麻煩別人,而別人也就不敢輕易求助的現代隱士。在那不折不扣的清平陋居安了一宿,我便道謝告辭,雖是匆匆過路,卻帶走了幾張有感而發、借影抒懷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