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龍村的井田
就在宜蘭老家的隔壁莊,我居然不曉得有這麼一戶本省人丁最旺的家族。三十多年前采訪過的那戶礁溪鄉二龍村林宅,想來應已分家。整個蘭陽平原多已休耕,一座座豪華別墅從田疇裏冒出來,凝聚林氏家族的那塊井田難道還能安然無恙?
當年,林家的戶口名簿厚得像字典,三餐開夥的飯桶大到得用車輪推,足見那句俗話“飯桶掛車輪”還真有其事。問他們,貴府到底有幾口?每個人都要算半天,答案也不一樣,總之是超過一百五十人。吃飯得開幾桌?上茅房、洗澡間得排多久啊?一切麻煩在林家大小看來不但理所當然,且幽默以對。
那次的采訪不算成功,因為對象與線索太多,光是兜攏訊息就得大費周章,唯有一點是鐵打地不含糊:林家不分房的原因就是那塊公田。家族的田地就像西周時期的井田製度那樣分為九塊,八房各自耕作一塊,並齊心協力護持著中間的公田。
為了拍族人在公田耕作的照片,我還特別與林家掌事者約定插秧時日再來。那位精悍結實的光頭漢子嗬嗬地笑著,爽快地回答:“現在正逢時,禮拜天人最多,孩子們不上課,全都搶著下田。”這句話令我羞愧,林家子孫以下公田流汗為榮,童年時的我卻最痛恨農事,一心想逃離土地的束縛,拚命讀書、畫畫,希望成為文人或畫家。幸好,攝影將我從想象世界拉回現實人間,令我有反省的機會。
插秧那天風和日麗,手腳利落的孩子,速度不亞於大人,秧插得又直又間隔等距,真是地道的小農夫!我隻從一個角度取景:孩子當前,浮在太平洋上的龜山島為背景。這個如今已無居民的小島是宜蘭子弟的夢鄉,早年唐山先民過海就是先在此落腳的;我的祖母和外婆都是第一代島民的後裔。
中華文化的種種傳統,包括井田製度,不就是隨著先民漂洋渡海而來的嗎?
澳花的三代同洗
三代同洗,可能會被認為是筆誤,但我實在找不到更恰當的詞了。婆婆、媳婦、孫子,三人在清冷的冬晨來到溪澗洗衣洗澡。家裏的男人酒醉未歸或宿醉未醒,沒人在意也無人追究,酗酒一直是本地居民無法戒除,也不想抗拒的陋習。
澳花村原是宜蘭縣南澳鄉的七個村子中,人口最密集的。早年蘇花公路以此為中繼站,形成市集,吸引了不少人口。後來路基經常崩塌,公路改道後,就幾乎沒外人造訪了。
我執意來此,是因為其他六村都陸續造訪過了,唯獨澳花村躲在雲深不知處。問過幾位鄉民,都是這麼回答:“很遠啦,我也好久沒去了。去那裏幹嗎?沒人做生意,吃住都成問題,路況又差,很容易把車子搞壞!”直到一位在鄉公所任職的友人告訴我:“阿將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食宿都會替你安排。他是澳花村的奇人,不但會武功,還會畫畫、棋術、古箏、吹簫……連我也搞不清他到底會多少玩意兒!”
果然,在相處的那兩天,阿將隨時都有新把戲。一會兒摘下一片樹葉,湊在唇邊吹流行歌;一會兒替我排八字、算命。妙的是,他根本不是泰雅族人,而是從小就隨家人移居至此的平地人,和山地孩子一起打滾兒長大。多才多藝的他儼然成了偏僻小村的領袖人物,村民們喝酒打架,頭一個就是找他調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