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發表於《中國黨政幹部論壇》,2012(5)。
封建時代是一個官本位的社會。一入仕途,頭戴烏紗,衣著青紫,便權勢煊赫,富貴隨之。而且“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妻以夫榮,子以父貴。生活在這樣家庭背景下的“官宦子弟”或“世家子弟”,也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官二代”,便成為一個特殊的社會群體,引起各方麵的關注與議論。在清人的著述、書信、家訓、日記等作品中,便有許多討論“官宦子弟”的文字。其中,既有人們對他們成長軌跡的觀察與思考,也有家長們對自己子女的期許與警示。有些認識和看法,頗有曆史的借鑒意義。
與被稱為“寒士”的普通老百姓相比,“世家子弟”在各方麵顯然具有巨大的優勢。首先是有著富裕的生活條件,如康熙時任大學士的張英所說:“仕宦子弟,則乘輿軀肥”,“席豐履厚,田廬仆役,無一不具”(《聰訓齋語》)。乾隆時任知縣的汪輝祖也說:“席豐履厚,得所憑依,進身之途,治生之策,諸比常人較易。”(《雙節堂庸訓》)其次是有著良好的教育條件,就像乾隆時做過小官的白雲上所說:“生於書香世家,延名師,擇良友,父兄飽學,從而提命講解,子弟資質聰明,又好讀書,自然直上雲霄,乃順境也。”(《白公家訓》)再次是有著廣泛的人脈關係,父祖輩既然久處官場,自然“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交往的都是有權有勢之人。曾國藩說,“當家門鼎盛之時,炎涼之狀不接於目,衣食之謀不縈於懷”(《致諸子書》),就是說,不但不必掛念於衣食瑣事,也感受不到世態之炎涼,周圍所見隻是讚譽奉迎,一呼百應。
清代官德叢談清代社會如何看待“官宦子弟”?
可是,社會生活的現實,卻往往呈現出複雜和矛盾的狀態。上麵講到的那些優越條件,如果思慮不周,自製不力,處置不當,倒反而成為“世家子弟”立身處事的障礙與陷阱,使事情走向反麵,極不利於他們的健康成長。
對於“世家子弟”來說,富裕的物質生活條件,最大的危險是讓他們習於侈靡,耽於逸樂,“任意花銷,以豪華為體麵;恣情流蕩,以沉溺為歡娛”(《左宗棠全集·家書》)。“鮮衣怒馬,恒舞酣歌,一裘之費,動至數百金,一席之費,動至數金”(張英:《聰訓齋語》)。日以駕高車、驅駟馬、美裘裳,招搖過市,炫耀鄉裏為時尚。這樣做的結果,浪費金錢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消磨了誌氣,泯滅了性靈,既不知稼穡之艱難,也不諳世途之險峻,成了一個“民情不知,世事不曉”的蠢人。康熙皇帝在《庭訓格言》中強調,王公大臣子弟“不可過於嬌養”,“若小兒過於嬌養,不但飲食失節,抑且不耐寒暑之相侵,即長大成人,非愚即癡”。這裏所說的“愚”和“癡”,自然也是指對人情世故懵懂無知的意思。
良好的教育條件,如果缺乏主觀的刻苦努力,也並不能保證學業精進。鄭板橋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觀察和發現,他在給他弟弟的一封信裏說:“富貴人家延師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學有成者,多出於附從貧賤之家,而己之子弟不與焉。”“我雖微官,吾兒便是富貴子弟,其成其敗,吾已置之不論;但得附從佳子弟有成,亦吾所大願也。”(《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鄭板橋沒有分析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隻是說從這個現象中可以看出,“富貴足以愚人,而貧賤足以立誌而浚慧”(同上)。我想,並不是“世家子弟”大都天生愚鈍,而是習於安樂之後,難免失去了刻苦治學的精神,“富厚之家,不論子弟資稟,強令讀書,豐其衣食,逸其肢體,至壯歲無成,而強者氣驕,弱者性懶,更無他業可就,流為廢材”(汪輝祖:《雙節堂庸訓》)。
以人際關係而言,“世家子弟,門第過盛,萬目所矚”,常常成為某些不肖之徒的追逐目標。而這些子弟“人生二十內外,漸遠於師保之嚴,未躋於成人之列”,性情未定,分辨乏術,“脫有一淫朋匪友,闌入其側,朝夕浸灌,鮮有不為其所移者”。平日裏酒食應酬,嬉遊征逐,“甚至有爭訟外侮,則又有關說救援之事”。“耗精神而荒正業,廣言談而致是非,種種弊端,不可紀極。”(《聰訓齋語》)一旦交友不慎,潛移默化,近墨者黑,心誌不堅者難免隨波逐流,同流合汙。
根據“官宦子弟”成才不易的客觀現實,人們在同普通“寒士”相比較中,力圖總結出一些規律性的認識。如曾國藩就這樣說過:“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庶可成大器。若沾染富貴習氣,則難望有成。”(《曾文正公家訓》)左宗棠也說:“然子弟欲其成人,總要從寒苦艱難中做起。”(《千家訓》,396頁,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張英則更進一步,認為官家子弟既然修身立名較一般寒士更難,所以隻有“謹飭倍於寒士,儉素倍於寒士,謙衝小心倍於寒士,讀書勤苦倍於寒士,樂聞規勸倍於寒士”(《聰訓齋語》),才能同寒士一樣獲得成才的機會。
為了打消“世家子弟”安富尊榮、一味躺在祖先樹蔭下睡大覺的思想,鼓勵他們刻苦自律,奮起上進,家長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對他們進行“禍福相倚”、“富貴不常有”的教育,以增強他們的憂患意識。清初學者張履祥說:“人當富足,若於屋舍求其高大,器物求其精巧,飲食求其珍異,衣服求其鮮華,身沒之後,即不免饑寒失所,更有不足沒身者。蓋奢侈固難貽後,盈虛消息,又天道之常,果其力之有餘,便當推以予人。”(《張楊園訓子語》)同治時官至大學士的倭仁,在給兩個侄子的信中這樣說:“吾家世敦樸素,自入仕途,漸習奢侈,衣服器用踵事增華。縱口腹之欲,典當有所弗惜;飾耳目之觀,貰取暫圖快意。隻知體麵,罔顧艱難。抑思盛衰循環,富貴豈能長有?一旦事殊勢易,家人習奢日久,必不能頓儉,必至失所。失祖宗節儉之風,致子孫饑寒之漸。”對此,他“獨居深念,時切隱憂”(《倭文端公遺書》)。家長們反複強調,能否保持富貴門第,關鍵在於子孫之賢或不肖。“子弟不成人,富貴適以益其惡;子弟能自立,貧賤益以固其節。”子弟不賢,“其家之敗也,可立而待”(孫奇逢:《孝友堂家規》)。曾國藩也講過類似的話,他在給兒子的信中說:“凡仕宦之家,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爾年尚幼,切不可貪愛奢華,不可慣習懶惰。無論大家小家、士農工商,勤苦儉約,未有不興;驕奢倦怠,未有不敗。”(《千家訓》,314頁)針對“官宦子弟”易犯的通病,人們向他們提出了各種警示,其中既傾注了家長們的殷切期望,也反映了社會對他們的約束要求。主要內容有:一曰不可“倚勢淩人”。恃父祖的勢力橫行不法,欺淩他人,結果難免身罹法網,追悔莫及,所以要“以寵榮為驚,以盛滿為戒”。二曰不可“耽於逸樂,習於奢華”。紈絝成習,放蕩成性,必然貪淫敗行,無所不為,最後不僅一事無成,而且將潦倒終生。三曰不可長“矜誇之氣”。“世家子弟”年幼時被百般嗬護,長大後如眾星捧月,“小有失檢,誰肯出斥其非?微有驕盈,誰肯深規其過?”在“規益之言少入於耳”的情況下,就容易輕狂恣肆,目空一切,自以為高人一等,唯我獨尊。俗話說:“謙受益,滿招損。”缺乏自知之明,自然也就阻塞了進步的通道。四曰“不涉公庭”,就是不要利用父祖的權勢,出入公門,左右詞訟,“不可與州縣來往,不可送條子”,“凡大員之家,無半字入公庭,乃為得體”。五曰要“仗義疏財”。戒揮霍資產,但並非一味聚斂。“錢財盈豐,千倉萬箱,若遇好事不做,遇貧難不施,不過一守財奴耳。”所以對於窮厄之人,“生則賑給,死則埋骨”,其他善舉,量力而行。這不僅是冀圖福報,更重要的是“驅其苛刻殘忍之氣,長其忠厚悱惻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