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母親(1)(1 / 2)

世上的愛多種多類,夫妻的愛,兄弟的愛,朋友的愛,情人的愛。我以為,母親的愛,當屬眾愛之首。因為她愛得永恒.愛得穩定,愛得摯誠,愛得清純。

我十四五歲那年,一天,母親領我去割除腳底板上生出的“雞眼”,手術是在一條繁華街道上的一個地攤進行的。術者手持粗大的針管?又裝上又長又尖的針頭,準備為我注射麻藥(當然是腳部的局部麻醉)。看著這套晶瑩閃亮的家夥,十分缺乏“臨場”經驗的我開始害怕起來,有節奏的心跳不自覺地攪進了顫抖,那銳利的針頭猛一下紮入腳後跟(生長雞眼的周圍),立時疼得我聲嘶力竭地喊起“媽媽”來。那人手腳異常麻利,麻藥在疼痛的瞬間已注射完畢,隻見他幾刀下去,腳後跟就被剜了個大洞.接著是上藥、包紮。這時候,我轉臉去看坐在一旁的母親,她已汗水涔涔,麵色蒼白,渾身發顫,難以自製地斜躺在一架馬紮上。莫非媽媽患了急病?幸好我的同學小韓正在現場,就當即讓他找三輪車拉母親上醫院。這時,我已蹬上鞋,蹲在母親身邊。三輪車隨即趕來了,我們欲攙扶母親上車,她卻執意說,自己根本沒病。上什麼醫院?“沒有病怎麼麵包蒼白?沒有病怎麼渾身打顫?”我竟不客氣地質問母親。母親回答道:“剛才你疼得直叫我,叫得我的心好疼啊!現在腳還疼嗎?”

“不疼了。”那麻醉藥已使我的腳麻木得沒有感覺了。

“不疼就好,不疼就好。”媽媽那顫動的話音似乎開始了平靜。她終於沒有去醫院,“在那個酷熱的夏天,父親被打成右派分子廠連數月隔離在機關不讓回家。兄弟們年紀尚小,總是三番五次地詢問母親。爸爸為什麼還不回家?這時候,媽媽卻很平靜和自信地說:“你爸爸會回來的.爸爸不是說,要供你們一個個都上大學嗎?他咋能不回來呢?你們要專心上學瀆書。”爸爸是給我們兄弟們做過這樣的許諾,母親此刻的話也不是沒有根據,哥哥就是去年剛剛考上省城一所大學的。

讓母親暈倒的打擊突然襲來。是燈火黯然的黃昏。爸爸回來了,還跟著機關裏的幾個負責幹部,其中一個胖墩墩的著中山裝的“宣判”了組織對父親的處理:戴上右派分子帽子的父親已不能再在革命隊伍中工作.要遣送農村勞動改造,家屬去向自己定奪。那個幹部說過處理意見之後,就有人補充道:“你們全家還是都回農村的好,相互也好有個照應。留在城市,住哪裏?機關的家屬房是要限期騰出的。再說,靠什麼生活?”

是的,全家七口人全靠父親的工資維持生活,以後咋辦?那夜,媽媽一直在哭泣,我幾次從夢中醒來,隱隱約約地聽見媽媽迷憫縫哀怨:“天為啥這麼陰啊?天呀!太陽哪裏去了?”接下來是父親頹喪又蒼白的勸說。

兩天後。父母決定帶弟弟們回故鄉的農村鞏縣康店鄉,去過一種被監督的農民生活。母親對我說,本來是可以到本市郊區的農村的,可是父親是個愛麵子的人,他想象得出,先前一位堂堂的幹部被貶落魄後的狼狽相。倘若就在此地郊區,遇上機關的相識,多麼尷尬難堪,索性遠走故鄉,以好銷聲匿跡。說是故鄉,父親並沒有在那裏真正生活過,父親的父親年輕時就走出故鄉到開封謀生了。父親為何要舍近求遠呢?還是他下意識地自言自語使我得到答案:“我要去當陶淵明了。”父親常不知所以然地重複這句話。這時間,我正在中學瀆書,當然知曉陶淵明其人的一二了。我暫時留在城市繼續求學,畢業後爭取升學(爭取考入一所公費學校),這也是父母的決定和期望。

天下起雨來,雨很小很細很均勻地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爸爸媽媽和弟弟們就在這樣的天氣上路了,從此他們就要永遠離開這個熱鬧的城市。朝那個陌生的上百公裏之外的山鄉奔去。我送他們從家去火車站,不,從我們離開這座熟悉的房子時起,它就再也不會是我們的家了。到了車站,母親看著我,從衣袋裏掏出幾斤糧票塞給我,我不要,她卻不依,似乎母子在分手時刻.一定要給兒子點什麼。可又實在沒什麼好給。我忽然想起,離車站不遠的十字路口有個賣饃的小鋪,就轉身向那裏跑去,買了十多個饃後又轉身跑向車站,這時爸媽一行已進站了。我閃電似的從進站日一側跑進站台(50年代時這裏的站台到處可以進去),媽媽和弟弟們已上了火車,透過車窗,他們向我揮手,媽媽還呼叫著我的乳名。我把包好的饃塞進窗子,媽媽和弟弟們卻都往外推這個小包,推來推去,還是媽媽讓步了。火車開始起動,媽媽已把一包饃分成兩份,其中的一份還硬是從車窗裏滑進我的雙臂。火車徐徐前進了,我跑步追趕著列車,望見母親用手巾擦拭著眼淚,離我愈來愈遠了。低頭看著母親塞給我的白麵饃,心中油然而生一種悵然若失的情愫,我知道,在人人都難吃飽的歲月裏,在一個月每人僅供應3.5斤白麵(其它是棒子麵和高粱麵等)的日子裏,這些白麵饃有多重的份量。

就是這樣,母親告別了城市,開始在窮鄉僻壤熬度漫漫的右派分子妻子的生涯。母親的命運該是這樣嗎?是因為父親的株連和牽掛把母親帶進“地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