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父親(2)(1 / 2)

在這樣的白色恐怖中,父親自1936年出獄以來,都是在警惕中生活過來的,即使找到組織,參加地下黨在革命的活動中也處於隱姓埋名的機智中,所以很少發表作品,更何況在束手被擒的經曆中體驗到文章終是間接的,不如直接去幹一件事業而能早見實效。因此僅在抗戰前應友人之約發表少量詩歌,抗戰後寫過一篇組織遊擊隊的小說和一篇寫在監獄裏日囚“安藤”的報告文學。在南陽時經友人介紹為魏紫熙畫展撰寫過評介文章。共有十人去寫,稿件送到《前鋒報》社後,編輯李蕤同誌隻選登了父親的一篇《觀魏紫熙畫展後記》。父親也十分喜愛國畫,常讀有關國畫理論和技法的書籍,閑暇時便動筆作一張山水或花鳥的國畫,所以他寫評介國畫的文章就感到很是順手隨心。

解放後父親才對母親說出他在鄭州參加地下黨的事。因為一則是應該絕對保密;二則是怕她擔驚害怕。這時父親的精神世界才解脫緊張禦防的負荷而特別興奮愉快。

他輾轉在豫皖蘇交通局、中原人民政府交通部、河南省人民政府交通廳等處工作,最後調到河南省郵電管理局,這時他除任行政職務之際,還兼任了工會監察委員會副主席、工會俱樂部主任、幹部理論學習輔導員和省監察局直接隸屬下的監察通訊員組長。工作相當繁忙,常到深更半夜才能回家中,有時睡醒二覺的我醒來時,聽到父親還在練俄語發音,我知道他正下勁學習俄語,這時期中國同蘇聯交往頻繁,俄語自然顯示出它的用途。父親雖然諸知英語,但上學時沒學過俄語。我讀《古文觀止》,每每遇到難題,問起父親,他總是不假思索地把難題解釋得淋漓盡致,且說上一些有關典故和曆史故事。稍有空隙,父親會給我講些古典文學或現代文學名著,講著講著,就言不由己地談及一些與他同輩的知名人物,而每每談及他們,父親就來了激情,躊躇滿誌地似要坐下來寫他的文章,可是又總因日常工作事務纏身而不能如願。

是我中學畢業的那個夏天,父親被錯劃為右派分子,解除了公職,不久,母親和弟弟們隧父親離開城市,回到父親的父親已離開的故裏鞏縣,在那個窮山僻壤開始勞動改造的生活。在那談虎色變的歲月裏,父親卻十分自信地說:“我沒有反黨,我說農民糧食不夠吃,這是一些農村的真實情況啊!怎會是反黨呢?”但是他的心情是十分痛苦的,在世俗明哲保身的目光中,他是得不到理解的,也不願去尋找理解,隻有忍受著,從事著默默的勞動。雖然故裏鞏縣是詩聖杜甫的生長之地,村前有一座“唐杜工部故裏”的石碑,但是父親對此隻有苦笑置之,而淒楚地自吟道:三麵環山一麵水,天然樊籠與世違。入鄉隨俗強尋樂,缺糧少食學采薇。這時父親更進一步身臨其境地體察到農村糧食緊缺的真實情況,並感慨萬千地寫下聊以自況自慰的《困鶴吟》:因違逢迎舞,棄置雜雞群。恥食樊籠粟,憎聞貴客論。九皋思水月,碧海夢風雲。曷懼羊公怒,守真不乞恩。為適應眼前環境,爭取今後的明心見誌,隻有辛勤地勞動,才能跨過這坎坷曲徑,飛越與世隔絕的鴻溝,抱著這種信念,真是做到了,也親切地領會了那“晨興理荒穢,待月荷鋤歸”的詩情畫意。雖然夏日汗流浹背,冬天雙手龜裂,依然樂觀地從事勞動,而自豪地寫下七律《解嘲》:辛勤自食不羞貧,難教腰彎禮貴人。健步能耕高嶺地,騰身可采峭峰薪。三餐飯飽甘藜藿,一枕夢遊晤故親。飲茶裁詩消雨夜,閑評書畫惜家珍。父親就這樣一直磨練過五十大衍之年,依然勇敢地和小青年們爭強相比,每日往陡峭的山嶺上擔運一千多斤糞肥,每擔不超過一百斤不走。由於勞動表現好,終於在1965年摘去右派帽子,被群眾選為生產隊記工員。父親為酬答社員的信任,在繁忙勞動之外盡心盡力將當日工作分類記下出勤人員名字及數目,另列請假、缺勤人名數目,下工後交生產隊長核驗並蓋章作證,然後連夜分別登入各戶帳內,月終彙總公布。他極端負責的工作態度博得群眾高度評價,被公認為是全公社最可信任的好記工員。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在這動亂不安的時候,父親擔心國家的前途和命運,他拋棄個人恩怨,不顧自身安危,以婉轉沉痛疼.燭奸見微、明快犀利地寫下感時之作《病中吟》;覽鏡不為老病憂,丹心百折惜難酬!

聞風錯愕譏荒誕,揮筆邃真析逆流。偏愛夕陽留晚景,常思霜菊豔清秋。爝餘若得東風力,新鬼蛇神一火收。十年動亂歲月,父親雖身在遠離塵世的鄉野,卻依然抱著對國家大事關懷的熱忱,中央曾有一次下令要讓群眾檢舉對樣板戲持異議的言論時,父親信筆寫下了:烏雲遮去豔陽天,肆虐狂風何顢頇,萬紫千紅摧落盡;獨放雪花漫無邊。“四人幫”倒台之後,父親被派到鞏縣第十一高中教英語,擔任五個班的課程,每周二十節課,加上課外輔導和批改作業,的確忙得夠嗆。他以誨人不倦的精神,樂此不疲,盡力而為。學校離我家有四十多華裏,一次他於星期六下午回家,次日星期日下午返校,當他過了河趕到汽車站時,末班車剛剛開走,怎麼辦?星期一上午第一節課就是英語,若等候明晨八時的車要誤課的,於是,他買兩個燒餅,幾塊水果糖,便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因為沒吃晚飯,餓了就咬口燒餅,渴了噙塊水果糖。那是寒冬下午的五點多鍾,夜幕已經籠罩了無垠的原野,月黑風高,隻有微弱的星光指示前路,可是他沒有被那淒冷而茫茫無垠的曠野所嚇退,卻一心掛念著等待他的學生,走啊!走啊!六十五六歲高齡的老人,一口氣徒步走了四十多華裏,於當夜10時到達學校,雖然他已精疲力竭,但卻如釋重負,安然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