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回家探親,幾經周折,來到邙山腹地的這所高中,見到父親時他正在專心地批改作業。看著堆得高高的五摞作業本,我下意識地說:“喲!這麼多作業,都得批改?”“是啊!五個班共270多本,一本也不能落下。”父親很認真地回答我。“那怎麼行,你的身體。”“怎麼不行,既然接受這工作,就得嘔心瀝血地幹才是。”父親話鋒一轉,說,“英語很重要,你得補上這一課。”“我?太晚了吧。”“不晚,劉伯承元帥35歲才開始學習俄語,後來翻譯了許多蘇聯軍事著作。”
當中央領導班子作了重大調整,父親驚喜地看到妖霧漸消,曙光降臨了,寫下七律《抒懷》:鬆葵幽穀喜為鄰,向日傲霜擬此身。報國有心驅鬼魅,荷鋤無計出沉淪。望祈大治隆千古,敬獻丹誠拱北辰。歲月蹉跎驚髀肉,何時惠我一枝春。不久以後,中央下了為錯劃右派分子改正平反的文件,上級組織把父親召回他久別二十一年的城市,父親深感到黨那錯了能改、光明磊落的襟懷,而熱淚盈眶地寫下了《感遇》一詩:是非分曉感滄桑,廿載補牢嗟遺羊。天京廣辟九衢路,人世漸消六月霜。春光有幸昭新紀,雨露無私濟草莽。磊落攻錯光霽月,何勞董狐費評章。這時,當地一所大學不知怎的獲悉父親的情況,學校負責同誌三顧茅廬到父親住地,懇請他到學校的英語專業任教,對方心誠意切,父親動心了,躍躍欲試地做著上講台的準備。然而,他的行動遭到家人一致反對,知道嗎?已經六十七歲的老人了,身體受得了嗎?聽著家人的提醒與勸告,父親用手打了一下腦瓜,不無遺憾地歎息道:“倘若早十年召我回來,那該多好啊!唉。”不久,父親在他的郵電部門離休了。
離休後的父親並沒有休息,報二剛發行公司、市工人文化宮、市書法家協會等都聘請父親做顧問或參與他們的工作。軍分區一位離休的老參謀長特邀父親執筆寫他的戎馬生涯,父親竟然答應了,經過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磨礪,這部以反映沙區抗日戰爭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碧血黃沙》上下卷已脫稿。離職休息的父親,卻還在時時刻刻關心著國家前途命運的盛衰。對黨風不正、貪汙腐化的事例,他是萬分痛心的,他說,盡管隻有極少數共產黨員搞不正之風,但它的危害是相當嚴重的,千裏之堤,潰於蟻穴啊!他主張應大刀闊斧地清除這些挖社會主義牆角的蝥賊敗類,並寫下了打擊《貪官》的詩篇:烏紗到手更何求?官倒持權日夜謀。狠似饞鯨吞巨艦,貪如餓虎食全牛。宦囊無底愁難滿,關係多門喜得頭。富貴休問群眾怨,笑看子女出洋遊。
又寫了以自況《解嘲》的諷刺詩:踏平坎坷踐過泥,長揖我幸有驢騎。貪官難解其中趣,笑無金鞍配銀蹄。為緬懷小米加步槍的艱難歲月與優良樸素的革命傳統,以及犧牲在敵人屠刀下的戰友,父親寫下了《昨天、今天和明天》的長篇新詩,以激勵人民奔向美麗未來的堅定信念,獲得了1991年7月1日河南省作家協會、河南廣播電台、河南日報社、河南電視台聯合舉辦的詩歌朗誦會優秀作品獎。
今天,與父親熟悉的同輩人不是身居高位的要人,也是聲震神州的名家。然而,一生從苦難風險中過來的父親,卻默默無聞又忙忙碌碌,一旦發現父親那不懈地跳動著的詩情脈搏是與國家和人民的命運息息相通地打上了時代烙印,就肯定了他的偉大和成功。然而,我心中的父親大概還沒有獲得社會的公認。
但是,對於父親,他根本不這樣想。人生要正視現實,承認現實,無論命運的波濤把父親的小舟衝到天涯還是海角,他總是滿懷信心地駕馭著他的人生,義無反顧地向那燈塔照耀的方位駛航。
我之所以走上了文學道路,是與自幼受父親的熏陶和教誨分不開的。
文學的路,猶如父親的人生,遙遙裏程中有著漫漫的坎坷、綿綿的磨難。